●1短暂的编辑生活(8)
“不知道。
是什么?”
“是写给《周末晚报》的散文,我和妻子在魁北克度假时收集的一些轶闻趣事,不值一提,但我得到了200美元的稿费。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全美国最快乐的作家。
噢,不过……”
一阵突如其来的伤感向他袭来,他的声音慢慢变弱,“我误入歧途了”
他咕哝着。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显得有些悲痛。
我只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希望我们以后能保持联系”
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也希望这样,”
范内尔说,“我希望我们能更好地了解对方”
他盯着手里的酒瓶,陷入沉思。
我突然有些不安。
“我真的希望我们能互相了解得更多一些”
终于,他又开始慢慢说起来,“我曾想请你到我在皇后大街的家中吃顿便饭,但却一拖再拖。
知道吗,你使我想起了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你有儿子”
我有些吃惊地说。
我曾听范内尔偶然提及他“没有天伦之乐”
,于是就以为他没有孩子。
但我的好奇心到此为止,没想到要去求证。
在麦克格雷缺少人情味的冷漠气氛中,如果你对别人的私生活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热心,也会被看做厚颜无耻。
“我还以为你……”
我接着说。
“噢,我确实有过一个儿子”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里面饱含愤怒和哀痛,把我吓了一跳。
威士忌开始对他产生作用,他变得像凯尔特人一样狂怒。
每天下午五点钟后,他独自一人自斟自酌,总会变得这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曼哈顿黄昏时海市蜃楼般的美景。
“噢,我曾有个儿子”
他开始说道,“爱德华·克里斯蒂安·范内尔。
他那时就像你这个年纪,刚刚22岁,也想当一名作家。
他……他是为写作而生的。
是的,他才华出众,能把魔鬼迷住。
他写的那些信,那些长长的令人愉快的美妙绝伦的信,是最可爱、最优美的作品。
噢,他简直就是语言王国的王子,我的儿子”
眼泪从他眼中流出。
对我来说,这时候真是不知所措。
一个人一生中难免会遇到这种情况,窘迫不安,不知该说什么好,幸好(感谢上帝)不会太多。
一个几乎陌生的人用悲痛的声音谈论他亲爱的人,而且用的是过去时,把他的听众搞懵了。
毫无疑问,他说的这人已经去世。
不过,等等!
或许他只是离开了呢?患了失忆症?或是犯了重罪?要不然正被关在疯人院中奄奄一息,于是他用过去时委婉地表述痛苦?范内尔停了下来。
他儿子的命运仍然让我捉摸不透,只好尴尬地转过身,继续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如果他不是我惟一的儿子,我可能不会那么难过。
但玛丽和我生了埃迪埃迪:爱德华的昵称。
以后,就没有再生小孩”
他突然停了下来,“哦,你不一定想听……”
我转过身去。
“不,请继续,”
我说,“请讲下去”
他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说下去。
他是我喜欢的那种人,而且,他确实把我看做他的儿子。
我应该让他把痛苦倾述出来,卸下内心的重负。
我说:“请接着往下讲”
范内尔又喝了一口酒。
他已经醉了,说话含混不清,长期呆在室内的长着雀斑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
“噢,是的,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的孩子身上。
埃迪进了哥伦比亚大学。
让我高兴的是他喜欢读书,有语言天赋。
在19岁时……19岁,想想吧!
他就在《纽约人》上发表了一个短篇,维特·伯纳特把它编进了《故事》杂志。
他是这本杂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作者。
这全靠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范内尔用手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着,“他看得到。
明白吗,他看见的东西是我们看不见的。
他能看见它们,并把它们变得充满活力。
马克·范·多伦给我写过一张便条,非常动人的一张便条。
他说,他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富有写作天赋的。
想想吧,是马克·范·多伦!
那简直就是一种褒奖。
你说,难道不是吗?”
他盯着我,好像要得到证明似的。
“的确是很高的褒奖”
我同意地说。
“后来……后来,他参加了海军陆战队。
他说他宁愿主动参军也不愿应征入伍。
他这人太敏感,对战争没有丝毫幻想。
他只是从心底里热爱海军陆战队的生活。
战争”
他说这个词时,声音突然发生了骤变,带有平常少见的鄙夷的意味。
他停了几秒钟,闭上眼睛,痛苦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着我,说,“战争把他带到了太平洋。
他在那里参加了几次最激烈、最残酷的战斗。
你该读读他的那些信,是那样的乐观、精彩,言辞优美,没有一点悲观和自怜。
他一直都坚信自己会回家,会重回哥伦比亚大学完成学业,然后成为一名作家。
两年前,他在冲绳被子弹击中,打在头部。
那是在7月,他们正打扫战场。
我想他一定是那场战争中最后一名死去的海军陆战队战士。
他刚被提升为下士,获得了一枚铜星军功章。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上帝啊,为什么?”
范内尔哭起来,泪水从眼角流下。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
当时我十分尴尬,感到轻微的发热和恶心,以致许多年后,我仍能回忆起当时的感受,并一直无法解释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在过去30多年里,美国几次卷入野蛮战争,导致社会普遍的厌战与反战情绪,这使我对旧的风气与浪漫情怀丝毫不抱希望。
但事实上,我也曾像埃迪·范内尔一样,参加过海军陆战队,同他一样梦想当作家,也从太平洋往家里寄信,那些信也同样用心血写就,同样充满激情、幽默、绝望、希望;甚至,我们都曾呆在冲绳……我大概在埃迪死后几天去了那儿(谁知道呢,或许就在他受到致命一击仅仅几小时后,我常常这样想),面前不再有敌人,不再有害怕与危险,一片宁静、惨烈的景象。
在广岛事件前几个星期,我在那块土地上到处走动,没有受伤,也不感到恐惧;我没有听到那声愤怒的枪响。
我在掩体中,我是个幸运儿。
我从未想到会遇上糟糕的事,虽然也不会碰上什么好事。
因为这些经历,或者说是因为缺乏这些经历,范内尔的悲痛和他儿子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
他死了,成为冲绳的一个牺牲品;而我却活着,继续写作。
范内尔坐在昏暗的暮色中哭泣着。
我缩成一团,束手无策,找不出一句话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