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六十九章萝涩请缨劫粮草】
升帐,文武在列。
梁叔夜列位正中,监军在侧,下首都是各营将领。
他们一人一把小马札,蹲坐在有限的空间之中,身上铠甲叮当作响,众人本就身形魁梧,这麽一来更显拥挤。
再往後是一些无座的人,都垂手顺目的站着,这些大多是文职官,像行军司马、点兵书吏等。
「各营伤亡如何?」监军乾石僭越,竟抢在梁叔夜之前提问,可问的内容倒也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因此众人虽有疑惑,倒也肯回答。
「右军骑兵二营,亡三十五人,伤一百九十五人。」有人首先从马札上站起,抱拳大声道。
「左军骑兵一营,伤五十人,未有阵亡者。」
「右军步兵一营,亡六百人,伤两千零三十二人。」
「各位将军勇猛,战後自有嘉赏!」乾石抬起手,大抵又说了一些宽慰激励的老话,然後才把场子交给了梁叔夜。
众人沉默,皆在等他开口,不料梁叔夜目色深沉,沉默了半天还没有一句话。
乾石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重新进行暖场工作,「敌军以十万大军攻城,幸得梁将军神勇,克敌安退,可见西戎人凶勇非常,我军应该趁其元气大伤、无力再攻时,抓紧休整兵卒,等来日再战。」
「如今西戎军大败,乾大人怎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玉身为医官,本不应插嘴,可她实在看不惯皇帝派来的这个监军,胆小畏战,纸上谈兵,故而发声驳斥。
「有理有理……」营中诸将纷纷应承,交头私语声不断。
「西戎大败,我军难不成就是大胜了吗?书吏官,此次守城一役,我城头守军伤亡多少?!」乾石一时脸面挂不住,他山羊胡子一翘,瞥向了营帐末的书吏小官。
小吏唯诺应声,忙翻开手中册子,大声念道:「此役我方共折将三名,士卒伤亡五千余人,消耗礌石木桩箭矢等城防占去总数的三分之二。」
乾石连忙道:「听听,各位将军想要一举剿杀西戎人,这是好事,但也不能罔顾凭水关安危於不顾,若是城破,又有多少州府会落入西戎贼子手中,我皇岂能在京城安心临朝,治理万邦?!」
就在众人又犹豫起来时,一直沉默着的梁叔夜发话了——
「不,西戎贼受了大败,我军理应乘胜追击,绝不是什麽原地休整,等他们缓过气来,可就不好打了!」
「打」一字清音而出,众人本熄灭了的斗志重新燃烧了起来,只因他们的将军发话了,他说「打」。
「梁将军!你——」乾石脸色猛地一沉,黑如焦炭,他急切的扭转身体,目露凶恶的盯着梁叔夜。
「西戎已无粮,那队入关四处劫粮的骑队,至少半个月才会到凭水,我军休整十日,全军迎敌。」梁叔夜平铺直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果决,下达了第一道将令。
「是!」众人从马札上弹起,纷纷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将军且慢——你怎知西戎无粮?当日劫营之时,大家都见西戎军正支灶开炊的,如今西戎人伤亡几乎过半,那麽存粮更是有余,你现在下此判断,难道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乾石走到了梁叔夜的跟前,他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阴阳怪气道。
「因为无粮,所以攻城。」
梁叔夜八字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诧,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攻城就要死人,把老弱伤兵送去战死,活下来的才是精锐,又暂时缓解了缺粮的问题,不得不说,西戎人够绝!
只是这样做,不怕丧失军心?其实再想想,也能理解,军心不稳的大忌是「无粮」,那比起吃败仗来说,几乎是一支军队的致命伤。
「你……」乾石被噎得无力反驳,只睁大了眼睛,声音略有些颤抖。
他如何能想到,西戎人竟能送几万将士去死,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军中无粮?
不与乾石再做纠缠,梁叔夜率先走到了沙盘边,他垂着手,目光沉沉,审视这一片沙土堆砌的凭水关方圆五十里的绵延地形。
「我料十日之内,西戎必有援兵辎重,我军需先发制人,大军正面突围,奇兵後背劫粮,谁愿前往?」
他双指一并,从空余处捞起一支旗子,扎在双驼峰的凹处山道口。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谁都不愿意领劫粮的任务,都觉着太没有难度,根本挣不着什麽军功。
战场以斩将擒旗为首功,破敌突围次之,那劫粮根本排不上号。
正在大夥用眼神推三阻四的当口,一声清亮爽利的声音传来——
「我去!」
萝涩一身寒光甲衣,步子虽然有些虚浮,可脊背挺得直直的,她从帐外大步走来,迎上了梁叔夜复杂的目光。
「这……这是何人?」乾石本还在气头上,倒是叫突然冒出的小兵吓了一跳。
「回大人,这是白马义从的护卫。」
「胡闹!白马义从乃精锐之师,岂能如此大材小用,不准!」
虽说柿子是捡软的捏,可你打狗还得看主人吧,白马义从是谁的亲卫队,有你说话的分吗?萝涩腹诽,斜睨了乾石一眼,重新把真挚的目光瞄准梁叔夜,试图在他沉沉的目光中寻求一丝信任和赞同。
不同於前几日的冰冷,他此刻的目光复杂,浮沉着许多莫名的情绪,让萝涩心头一颤,不过是睡了一觉的时间,这是怎麽了?
梁叔夜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质询和不解,故而别开眼睛,乾巴巴的说了一句,「不准。」
萝涩虽手无缚鸡之力,可也不会头脑发热,以卵击石,必定腹中有计,愿出奇谋,为梁叔夜分担战事压力。
「我只两人便可,绝不动白马义从一人一马!」
话音方落,嘲笑奚落之声便起,大有一副笑死她的劲头儿。
萝涩咬了咬牙,她硬着头皮,抛下最後一句极为重量级的话,「我愿立军令状!」
嘲笑声立止,众人皆是静默,不愿意再搭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娘娘腔。
「好。」
一人疯,两人陪,将军居然同意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梁叔夜从令箭筒里抽出一支来,递给这个姓罗的小兵,大家全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末将领命!」将令箭攥在手心里,萝涩像模像样的抱拳行礼,压低着嗓音道:「末将还需一人同行,望将军允准。」
「徐升?」
「不是,末将要梁医官同行。」
这次轮到梁叔夜愣怔了,他疑惑的看着萝涩,显然头一次碰到自己拿不准的事儿。
「我同意!」不等梁叔夜说话,梁玉一身宽袖长袍,悠悠从帐後步出,朝着梁叔夜抱拳作揖,弯腰接下军令。
「我的计画就是这样,不费兵卒便能成事。」
此刻帐中的将领都退了乾净,只剩萝涩、梁玉和梁叔夜三个人。
萝涩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梁玉立即同意,然後把目光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梁叔夜身上。
「太危险了,事有万一,如果——」
「没有如果。」梁玉打断了梁叔夜的话,冷漠的口吻中带了三分嫌弃,「你往日的果决去哪了?如果你真放心不下,我还有一个主意,就看你愿不愿意。」
梁叔夜抬眸,示意梁玉说下去。
梁玉难得勾起一抹轻笑,从怀中掏出一只长匣,启开锁眼,小心的掀出一张人皮来,托在手心里,「我来扮作你的模样,坐镇三军,你跟小罗同行,断敌粮草後我派岳小满接应你们,首尾相围,关门打狗!」
这下轮到萝涩吃惊了,她疯狂的给梁玉使眼色,无奈梁玉选择了视而不见……
梁叔夜穿了一件黑色的襦衫,精瘦修长,他深眸本该隐於黑暗之中,却被边上烛台上的火光点亮,染上一片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