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萝涩望进他的眼底,有太多情绪沉浮,挣扎、隐忍、试探、希冀,逼得她挪不开眼。
手心下是他滚烫的胸膛,她口乾舌燥,脸颊上像是有火在烧。
双眸相对,最终还是她抵不过梁叔夜眼中放肆的情感,败下阵来,她猛地低下头,这才发现他的身上遍布伤痕!
都是一些陈年旧伤,有鞭子抽的,也有暗色的淤青,还有各色武器弄出来的皮肉伤,更明显的是他心头有道伤,皮肉都翻着,藏着黑黝黝的淤血,四周像纹身一样蔓延出黑色的青筋,十分可怖。
梁叔夜读出了她眼底的惊恐,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她,手一挑,从楠木屏风上抄起一件外衣,披在了身上,很好的将一切掩藏起来。
他从浴桶中迈了出去,裤脚湿答答的,在地上溅出一片水汪子。
「你的伤是怎麽了?」
萝涩跟着从浴桶里爬了出来,浑身湿答答的她,叫风一吹免不得打了一个喷嚏。
梁叔夜迳自给她找了一套衣服出来,淡然道:「你去换上吧,别把自己弄病了。」
萝涩并不关心自己,她一把抓住梁叔夜的胳膊,追问道:「你到底怎麽了?」
「你先把自己收拾好吧,我慢慢告诉你。」
梁叔夜并没有回避她,他想,他和她之间的去留抉择,应该需要坦诚。
客栈後院有一株白海棠,浮着月光的清辉,一阵夜风拂面,飘下三四朵花瓣来。
石桌台上,梁叔夜烫了一壶酒,两个白釉瓷杯晕开月色,他却一人独酌。
等萝涩换好衣服出来,他已半壶下肚。
萝涩内着男式半臂,外头罩着一件圆袍衫,袖子宽松垂长,她特意用襻膊束起来,露出两截细白纤瘦的小臂,腰际束封紧紮着,更显她的腰身纤细,如此打扮,既有女子的柔媚,亦有男子的潇洒气概。
她踱步而来,海棠花瓣落於肩头,她轻轻拂去,颇有几分魏晋风流之意,这麽看去,她一点都不像原先那个在牛家村摸爬滚打的小村姑。
「梨花白,我特意烫了烫,夜凉不宜喝凉酒。」
「我酒量不好,你不怕我发酒疯?」
梁叔夜无奈一笑,「你清醒时也未必好脾气,喝了酒又能泼辣到哪里去。」
萝涩撇了撇嘴,倒也不否认他说的。
提手给她斟满了酒,梁叔夜缓缓道:「学武不易,但凡有得选择,何必走上这条路?」
萝涩暖杯在手,联想到他身上的旧伤疤,试探性问道:「这些伤是你上战场时留下的?」
梁叔夜摇了摇头,「我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也没有真正亲手杀过一个敌人。」
萝涩大吃一惊,忙道:「那这些伤是怎麽来的?」
「我爹打的,就像我试炼兜子一样,只是我比他更早更惨罢了,刚学会走路那会儿,我爹就逼我拿起了刀剑,让我知道战场的残酷,在我只知道躲避的时候,不留丝毫余地的打翻我,但凡我还有一丝力气站起来,他就不会放我去疗伤。」
萝涩回忆起那日梁叔夜对兜子的狠心决绝,她还不由浑身发颤,才学会走路的孩子,就需要承受那些吗?她真的没办法想像。
「梁氏一门代代为将,为朝廷驻守凉州,抗西戎人百年。我爹说,敌人不会等我慢慢长大,慢慢拥有对抗他们的能力,他们才挥师南下,战场就是我的归宿,磨炼只是让我成长得更快,活得更久。」
他眸色黯淡,饮下了一杯梨花白。
海棠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都没有拂去,只是愣愣的注视着,神情恍惚。
「你说你从没有上过战场?」
「对,这是朝廷对我们家的顾忌。」
梁叔夜自嘲一番,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将这件事说出来,「国力式微,西戎却在强盛,朝廷不得不在凉州布下越来越多的兵力拒敌,你知道凉州兵有多少人吗?」
萝涩摇了摇头,她只是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小丫头,见过最大的官是霍秃子,认识最厉害的人也就是何嵩老将军,如何知道这些国家大事。
「常驻凉州的士兵是三十万,精锐铁甲骑兵五万,还有周边州府的援兵,加之共有六十多万,占了全国兵力的六成之多。除了何嵩将军有些童州军,剩下的京城禁卫军不过三万,皇帝对我家不可谓不忌惮。」
高处不胜寒,帝王家依赖将帅却又惧怕他们,甚至於鸟尽弓藏之举,历朝历代都不胜枚举。
「我放弃习武,成了一个醉心吃喝的纨裤少爷,但这并不能消除朝廷的戒心,他们在我身上下了『将臣蛊』,并且派我姊驻守凉州,每年必须孤身回京一次,我才会有解药续命。」
萝涩震惊了,她立即想起了他胸口狰狞的伤,「什麽蛊毒?天下间竟然真有这种东西?」
将臣蛊,顾名思义,是下给为将者的蛊,令他俯首称臣,再无二心。
梁叔夜摸上心口处,眉峰一蹙,俊美无俦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寒意,「我没有办法动武,一动手体内就会气血翻涌,呕血不止,越近秋天越严重……」
怪不得他会伤得这般严重,原来是那日试炼兜子时,一番动武让蛊毒发作反噬。
梁叔夜看了看萝涩,见她虽然神情冷峻,长眉蹙起,可丝毫没有躲避嫌弃之意,不免眸中燃起了莫名的光,轻声问道:「你不惧我?」
萝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这蛊只会让你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是什麽满月之日会狂性大发杀人吮血,我有什麽好怕的,要也是你怕我,等到秋季天凉,你连我都打不过!」
梁叔夜愣住了,他向她道出了家族和朝廷之间的秘辛,她却丝毫不在乎?「你眉头皱着,又沉默了这麽久,就是想说这个?」
萝涩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当然不是,我在想你身上这麽多刀伤,以後还是不要吃辛辣的了,我多做些滋补的药膳给你补补,一定帮你撑到你姊回来,千万不要先死了,那多划不来!」
梁叔夜手中一用力,喀嚓一声,杯子在他掌心被捏碎,他咬着牙,阴恻恻道:「萝——涩——」
「有!」
梁叔夜看着她巧笑的面容,长发松松束在脑後,眉目中多了几分英气,她像往日一般同他插科打诨,丝毫没有半分受影响,他想,这样的结局不正是他渴求的吗?
他怕她避自己如蛇蠍,更怕她的怜悯和同情。
他想像一个正常人被对待,拥有一份感情,有一个心爱之人,而不是从一出生就被冠以战死沙场的宿命,为死而生。
萝涩见他眸色中有太多情绪需要宣泄,便把自己的杯子斟满酒,递给了他,「酒以後也要少喝,但这杯我敬你,以及你我的未来。」
海棠飘落,恰好落入酒杯之中,泛起阵阵涟漪,恰如她一腔温柔。
【第二十四章孔方钱庄的发现】
夜深,萝涩回到自己的铺子,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不知如何帮助梁叔夜,别说蛊毒,就算是拉个肚子她也不会医治,更别说想什麽办法弄到解药,让他彻底断了这份折磨。
除了像往常一样的待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维系她和他之间微妙的关系。
她有她的苦衷,他也有自己的宿命,理智告诉她,这样相处是最好的方式,若再进一步,他们谁也没办法担负起对方的未来,许下那一生白首的承诺。
一夜未眠,她顶着熊猫眼洗漱起床,端来铜盆洗脸,拿青盐刷牙漱口。
赶早,她还要去一趟义学馆和夫子道歉,她想过了,虽然兜子不再在学堂里读书,但这午饭她还是要继续包下去的。
夫子十分感念她的善心,寒门学子们也对她大为改观,不少从前不齿她的人,也有偷偷来与她道歉的。
同夫子定下了每日送饭的时辰和吃饭的人数,但日後不再是她亲手做饭送来了,她会让人做成便当的形式拿来,比起茶馆和码头售卖的那些,供给学堂的会更加注重营养搭配,每日有荤有素,鱼肉不断。
从义学馆回来,她路过一家钱庄,不由停下脚步,仰着头看着钱庄外的金龙盘柱,心里忐忑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