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七十五章烈性的女孩儿】
师延煜慢慢收拢衣衫,恭敬询问:「父王,您怎麽又回来了?」
「自然是有事交代你,你跟我来!」师信衡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被床幔遮着的床榻。
师延煜瞳仁微缩,道:「父王……」
师信衡摆了摆手,阻止他开口,大步往外走,师延煜悄悄松了口气,疾步跟上去,他将门关上,又对守在门外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定王突然回来自是因为战事出了乱子,他召集诸位副将於正厅相商战事,几乎商议到天明。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将该交代的事情全部交代下去,待几名副将退下去之後,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格外嘱咐几句。师延煜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自然更器重自己的儿子一些。
「行了,我走了!」师信衡站起来。
师延煜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父王,不差这一时半刻,您先睡一个时辰,一会儿延煜喊您。」
师信衡摆摆手,说:「我坐马车走,在车上眯一会儿。」
他行色匆匆大步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师延煜一直跟着他,跟着他一并停下来。
师信衡皱眉看他,问:「对了,刚刚没来得及问你。那个女人是哪儿来的?延煜,你虽锦衣玉食长大,这些年要什麽都不缺,可别忘了幼时你母亲教你的三不准。」
师延煜微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父王放心,延煜有分寸,断然干不出强迫女子之事,不会让九泉之下的母亲失望。」
他笑了一下,又换成轻松的表情,说:「那个姑娘是儿子在明定城认识的,已结识多年。战事起後,她随家人逃出明定城,上个月被儿子遇见了,就带了过来。」
「自愿跟你来的?」师信衡问。
「是。」
师信衡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忽然说:「也不知道本王还有没有儿孙绕膝的那一日。」
师延煜心里一沉,急忙笑着说:「原来父王是想抱孙子了?这还不容易!等战事止了,儿子娶上几百上千的媳妇儿,生万把个儿女给父王玩。」
「你以为你是鱼产卵?」师信衡被他逗乐了,那张横着疤痕的脸庞笑起来莫名有一种诡异之感。
师延煜也跟着轻松笑起来。
「不跟你这混小子扯了,回去吧,别送了。」师信衡摆摆手,独自往前走。
师延煜立在门口目送父王略显苍凉的孤独背影。
小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父母都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可是大英雄有什麽用?一死一残。他的母亲死了,他的父亲老了,逐渐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力战四方的大将军,失了一臂,又毁了容,甚至饱受病痛折磨,在阴雨时节会腰腿酸痛,或咳嗽不止。
师延煜每次想到他的父王躲在暗处筹谋的十几年,心里就是一阵憋闷。昔日的大将军沦落成这副模样,心中装着满腔的仇恨,是这些年的仇恨和痛苦让他变得越来越易怒、偏执、残暴。
师延煜心中郁郁,他懂得时过境迁的道理,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懂他父王的转变,也是因为这份懂得,让他觉得十分心酸。
他忽然无奈苦笑,心中装满仇恨活着的又岂止他父王,他自己何尝不是?若时光能倒流,他倒是希望他的父母当年没有出征,远离朝堂。一世荣华、万人敬仰又有何用?还不是家破人亡。
师延煜回到自己房间,守在门外的侍卫禀告一切正常。他悄声走进去,掀开床幔,漆漆仍睡着。他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睡梦中的漆漆皱了下眉,并没有醒过来。
嗯,是睡着了,不是昏过去了。
师延煜打了个哈欠,在她旁边栽倒睡觉。
漆漆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师延煜的脸,吓了一大跳,她愣愣盯着他的脸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睡着了。
背上的伤已经没有上一次醒来时那麽疼了,漆漆动作很轻地挪动脖子,朝窗口望去。窗户是关着的,却能看得见从外面照进来的暖暖阳光。
应该是正午吧。她收回视线,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近距离打量着师延煜的眉眼。
这还是第一次这麽近看他,原来他长这样啊。
漆漆小心翼翼地抬手,想用手戳一戳他的脸,可是手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脸,就又收了回来。
还是算了吧。
那一年,她才十三岁,姊姊刚与沈不覆成亲不久,陶陶又住在书院里,她一个人住在姊姊买下的宅院里,日子漫长又无聊,她没那个耐性研究烧瓷,整日无所事事。她让红芍儿和橙桃儿在院落周围种了很多花,闲着没事爬上墙头,嗅着野蔷薇的芬芳,和枝头的小麻雀说话。
师延煜当初藏匿定王的住处很近,他时常经过。
那是一条很长很窄的小径,蜿蜒向上,两旁是高高的古树,不通马车,人烟罕至。在草木相夹的小径里,师延煜有时候一个人独行,有时候身後跟着一两个侍从。
有时候,师延煜的手腕上缠着细蛇,一边走一边逗着蛇。她曾因为他养蛇而害怕不已,甚至因为那些蛇的缘故,师延煜让她觉得阴寒战栗。然而远远望着他逗蛇的样子,她却忽然觉得有点滑稽可笑,就像小孩子逗蛐蛐儿一样。
有时候,师延煜会弯下腰,左手挽袖,右手提壶给他宅院门口的野蔷薇浇水,漆漆坐在墙头,吸了吸鼻子,虽然离得那麽远,但野蔷薇的芬芳好像更浓了一些。
最初爬上墙头不是因为他,後来倒也不是每一次爬上墙头都是为了他,只不过在知道能看见他以後,爬墙头的次数多了一点而已,而已。
漆漆的目光向来是不躲避的,反正她自己是当成看风景,只不过他走进了风景里而已,而已。
直到有一天,师延煜经过的时候忽然抬头看向她,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好像拆穿了她的心事,她心里一慌,就这麽从墙头滑了下来。
院墙不高,她摔在外头野蔷薇花丛里,没伤着,只是有点疼,还有很多很多的无措和狼狈。
师延煜忽然弯腰折了一支鲜红的野蔷薇,他轻嗅了一下,然後念了句诗,「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漆漆坐在葳蕤的野蔷薇花丛里,怔怔望着师延煜笑着转身离开。他握着那支野蔷薇的手负於身後,鲜红的花瓣在他素白的衣袍映衬下轻轻地颤,一片花瓣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到地上,漆漆的目光就跟着它落地。
「不懂规矩」这个词儿像是印在漆漆的脑门,她小时候因为不懂规矩犯了很多错,吃了很多亏。长大了,她便懂了人与人是不同的,她知道师延煜是什麽人,知道他是什麽身分,公主之子,将门之後,幼时赐爵,弱冠封王,非皇子,却有着皇室般的尊贵。
漆漆隐约记得霍家长辈曾有人训斥过霍文慧——师延煜这个人,是不可妄想的。
连霍家的女儿都不可妄想,何况她呢?她又是什麽样的身分?野草还是污泥?
再後来,漆漆知道师延煜喜欢她姊姊,她便把剩下的那一丁点念头彻底掐了。她告诉自己,反正师延煜不是啥好人,她才不喜欢他。
打死不认。
师延煜不知道什麽时候睡醒了,他皱眉看漆漆眼神空洞,伸手戳了戳漆漆的额头,问:「发什麽呆?」
漆漆一惊,匆匆向後一缩,大声说:「我怎麽在这儿,你究竟想干麽?我才不信你烂好心救人!」
师延煜听她声音里已经没有昨晚的沙哑,他想了想,记得她怕蛇,忽然很想逗逗她。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一手托腮,支着身子看向她,悠悠道:「本王觉得乱棍把你打死不好玩啊。师沁月死了,已经很久没人陪本王养的那些蛇玩了,不如抓你陪牠们玩了。」
漆漆的脑海中忽然浮现绿叶环绕的木屋中被好多条蛇绕身的女人,她打了个寒颤,脸色几乎是瞬间惨白,好像那些冰冷的蛇已经爬了她满身,她甚至不顾痛的坐起来,四处查看,看看那些蛇是不是已经缠住她的脚踝。
师延煜对漆漆这个表情非常满意,他笑着说:「别急,别急,这儿没有,明天就把你关小木屋里。」
正在掀被子四处寻找床上有没有蛇的漆漆动作一顿,不由看向师延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