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气大得让我羞于张扬我们的师生关系(2)
就像一扇转动的玻璃门,进去时你还是个傻里傻气、“乡气(相对于‘洋气’,上海人用得同样多的另一个词)十足”的“外地人”,出来时,你好似换了个人,完全像那位《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黑大兵,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穿脚上的那双补丁袜子。倒不是什么忘本变修,而是终于搞明白穿黑皮鞋是不可以配白袜子的。就像喝咖啡不能搅动那把小勺儿,脖子上挂了金链子就不必再添一圈水晶珠子,你开始学习现代公共生活里最基本的条条框框。许多的改变终生受益,琐碎、不值一提,但却必不可少,大上海让你在这里得到一张从容进入现代文明生活的门票,你渐渐掌握了人类生活中逐渐形成和必须要服从的约定俗成,不至于被逐出某一条底线。这些,会构成你日后周转于社会与人群中获取自信与成功的必要基石。但是这个城市又因此而太沉稳、太骄傲,以至让人疏于作更大的改变与创造。叛逆是可以的,但叛逆的前提是曾经领略过那些被摈弃的,如果从未曾领略,从未曾到达,一眼就能看得出,那叛逆是如此无知。大上海真是一个大染缸,她让我们只来得及接受她的熏染,掌握她的要领。她把文明的琐屑一点一点灌输给我们,消解了我们身上另一股冲动与挣脱的原始本能。这个阴柔的、高度女性化的城市,还真有点以柔克刚的软功夫,把我们改造得举止得体,荣辱不惊。我们浸润在这样的城市气氛里,失去了一部分血气。我们的思想也开始像身体外观一样,被束约在一架文明人得体的华车上,失去了我们自己的战车。无论如何,对于缺少强有力的行动能力的人们,上海只能是一个阶段,一个过渡,不可长久地沉溺。她太过“大气”,“高高在上”,让我们忘了还有进取、创造一说。只有那个坐在对面的我们的导师余秋雨,他的语气和态势,并不像一个一般的上海人。他总是在用一些十分“男性化”的词和句子煽动我们,好像要用它们作鞭子抽赶我们快点上路,快点撒开蹄子跑起来。现在想,离开我们,他会在书房里再把那样的话对自己说上好几遍。那时他已无意一生湮埋在书斋中,他在戏剧专业里已独领风骚,功成名就,但它们不足以展现和承当他所有的才华与思考,他正在寻找更好的突破自己的方式。他正把自己的犹豫和不太确定的选择,坦诚地传输给他的研究生们。他从不赞成我们“仅仅是谦恭地吸纳、勤快地抄录、广泛地翻阅”,在他眼里,那“并不是一种值得赞许的学习态势”。他总在鼓动我们去“创造”——“离开了创造,就不存在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研究。”“在文化活动日益丰富、文化信息日益密集的今天,写几篇论文,甚至出几本专著,都远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亦即我们生命的意义,在于向社会提供确实属于自身创造的财富。”“我们的智力水平和知识贮备,不是自炫的装饰,而只是投入创造的资本。”“一个大学本科的毕业生考上了研究生,不应仅仅看成是一种学习过程的顺向延续,而应该准备经历一个心态上的重大转移。社会既然已经郑重地赋予你以文化创造者的使命,那么,不要胆怯,不要畏难,赶快把自己创造成一个创造者。”“当你真正深入地投身创造,你会感到,人类的活力、文化的光华,正在向你汇聚,你的生命也就因此而获得了高扬。”那些充满激情、饱含一种迫不及待的行动态势的话语,曾经是那三年里他不断地、反复地向我们渲染和灌输的。那也正是他自己“困惑中迟迟疑疑地站起身来,离开案头,换上一身远行的装束,推开了书房的门”的前夕,也是他走出上海走向全国的起始。我们曾经经由他的身旁。我们被导引,并得到暗示。但毫无知觉。十几年之后,他远远地扔下了我们,走得越来越远,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我总说他不带我们玩儿了。年少时,看多了毫无才气却削尖了脑袋要出人头地的人,那样的委琐和轻卑。从来就不屑与那样的人为伍,所以要做出恃才傲物、无为而为的姿态。有一天却突然发现,没有以数量堆积的“东西”摆在那儿,有才与无才,其实不过换个说法而已。直到今天,我也没能把自己的信息量发送到哪儿去。纵有万丈创造的豪情,终是流于鸡零狗碎,与一名文化创造者相去甚远。总是从别人的惊讶里,读出疑问,有时是惋惜。那些表情提醒我我不是个好的学生,不是他们认为的余秋雨的学生的样子。于是傲慢占据我,我会在陌生人面前假装不认识余秋雨,和余秋雨没有任何联系。芒索的真诚与坦荡,开始让我羞愧。我也开始要打量打量自己真诚的力量和勇气。做余秋雨的学生是我的幸运,十几年来成为可以谈话和关心的朋友,更是我的骄傲,别的那些真的那么重要吗?我知道有无数的年轻人喜欢他,追崇他。我还知道一些人不喜欢他,误解他。更知道少数人在嫉恨他,中伤他。十几年里,我们一直在交流,除了读他的文章,我更直接从他那里学到和得到我想要的,我比一般的读者离他更近,这是真实的存在。回避不仅不自然,而且不忠厚。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