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潇散,旁若无人(1)
他有个聪明灵活的孩子的气质和心灵因为志摩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只是一腔的淳朴的天真对于环境,非常好奇。真伪不辨,醒梦不别永不恨人,也永不想到人会恨他人世的阅历使他受过磨磋,却永不能改变他的本性。刚回国那几年,徐志摩骁勇得很,不光诗文频频刊载,还不时引起一场又一场的论战。虽说左摒右挡,不胜狼狈,而手中一支方天画戟,敌得多少英雄豪杰,也堪称兴致淋漓了。得罪人则是免不了的。最没有想到的,该是得罪了创造社的两员大将———成仿吾和郭沫若。起初最想结识,最想引为同志的,正是创造社诸君子。原因不难推勘,一是创造社势头正劲,一是创造社的骨干都是岁数相仿的年轻人,再就是他的中学同学郁达夫乃这一团伙的一员主将。1923年3月21日给成仿吾的信中说———贵社诸贤向往已久,在海外每厌新著浅陋,及见沫若诗,始惊华族潜灵,斐然竟露。今识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驽薄相随,共辟新土。据此数语分析,直可说志摩是要加入创造社的战阵,和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诸人并肩战斗呢。可惜沫若、仿吾等人正在兴头上,气势上骄横了些,胸怀上又狭窄了些,容不肆风神潇散,旁若无人得一点儿批评意见。也怨志摩太不懂得人性世故,既是朋友,背后议论尚且不足取,怎能在报刊上公开批评。不看在什么地方,还以为越是好朋友越应当批评呢。1923年5月6日,他的一篇文艺随笔《坏诗,假诗,形似诗》,在《努力周报》第五十一期刊出。文中,不指名地批评了郭沫若的诗句“泪浪滔滔”,由此引起创造社的攻讦并失和。他是这样说的———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泪浪滔滔”。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但每次流泪至少总得有个相当的缘由。踹死了一个蚂蚁,也不失为一个伤心的理由。现在我们这位诗人回到他三个月前的故寓,这三月内也不曾经过重大的变迁,他就使感情强烈,就使眼泪“富裕”,也何至于像海浪一样的滔滔而来!郭沫若的诗叫《重过旧居》。写他从上海返回日本,迁居之后,重访博多湾旧居时的感慨。写出后,先抄寄田汉,后来在《海外归鸿》里重新写出,发表在《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一期上。徐文发表后,创造社的洪为法于5月13日给郭写信,告知此事,郭很是愤怒,立即写信告知成仿吾。6月3日,成仿吾在《创造周报》上发表《通信四则》,两封是徐志摩的信,一封是洪为法的信,一封是他给徐写的“绝交信”,对徐的卑劣行径予以痛斥———你一方面虚与我们周旋,暗暗里却向我们射冷箭,■郭沫若。志摩兄!我不想人之虚伪,一至于此!我由你的文章,知道你的用意,全在攻击沫若和那句诗,全在污辱沫若的价格……别来一无长进,只是越穷越硬,甚堪告慰。攻击徐志摩,再没有比在穷富二字上做文章更便当的了。因为这是谁也无法辩护的事实。志摩如果长个心眼,就知道他的文章中最让创造社诸人恼火的不是什么批评郭沫若,而是和胡适一起议论这件事。有一天,胡适和他说笑话,胡适说我的“尝试”诗体虽是做孽不浅,不过我这一派,诗坏是无可讳言的,但总还不至于作伪,不管怎样,它们至少是诚实的,此外我就不敢包了。接下来才举了“泪浪滔滔”这个例子。徐志摩不知道,他在与创造社的交往中犯了大忌讳:不该一面跟创造社成员来往,一面又跟胡适打得火热。早在志摩回国前后那段时间,创造社就跟胡适闹翻了。先是郁达夫批评余家菊《人生之意义与价值》一书的翻译错误,9月间胡适在《努力周报》二十期的编辑余谈中写了一则《骂人》的随感,说郁达夫是“浅薄无聊而不自觉”。10月中旬,成仿吾在《创造季刊》上写了《学者的态度》施以凌厉的还击,比如这样的话:郁达夫骂人是骂昏了头的,他的“蛆虫”、“肥胖得很”确是不对,谁也不能说他好。可是胡先生的“浅薄无聊的创作”,不也是跟着感情这条恶狗,走到邪路上去了吗?-如今徐志摩受了胡适的蛊惑来嘲笑他们的沫若大哥,这怎不叫一班穷弟兄怒火中烧!成仿吾文章发表后,在北京的志摩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友人来到松坡图书馆里一见志摩,把一张《创造周报》往他手里一塞,说道:“坏了,坏了,徐志摩变成了Fakeman!”看了这样恶毒的攻击,志摩的心境不难想像。和成仿吾一样,他也是二十六岁。很快便写出《天下本无事》一文,在《晨报副刊》上发表。登载成仿吾文章的《创造周报》是6月3日出版的,志摩的文章6月7日写成,6月10日刊出,反应可说是够敏捷的了。是很生气,也还不失理性。■徐志摩为胡适照的相。这是一封给成仿吾的公开信。先责怪对方不该不经他允许把他的信公布出来。说他去年年底才从欧洲回来,不但政情商情,就连文艺界的种种经纬脉络,都是很隔膜的,而且就是到现在他也不为自己的隔膜感到遗憾。比如人家都说北京是肮脏黑暗,但他在北京整天只是享乐他的朝彩与晚色,友谊与人情。春天路过上海,由达夫的介绍会到你们创造社诸君,同时也由翟菊农的介绍,初识《小说月报》诸编辑。当时只觉得双方都是诚心为新文艺的个人,就是一斧头劈开他的脑子,也寻不出此会彼社的印象来。直到最近才知道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是过不去的。但在他的眼里,看到的仍只是热心创造的新文学艺术的同志。他投寄稿件,也只问所投之出版物宗旨之纯否与真否,而不计较其为此会之机关或彼社之代表。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