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潇散,旁若无人(4)
在这样的情势下,新剧界人士如何能容忍得了这样苛酷的批评。平心而论,徐志摩的话也不无偏颇。比如他说“学校里教莎士比亚的教师也不少,但如其你去问他莎士比亚的好处在那里,恐怕十个里有九个瞪着眼说不出来,或是拿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来搪塞”,就不全是实情。其时中国,并非没有莎士比亚专家;至少清华学校的王文显教授,就是一个很懂得莎士比亚的人,他在外国戏剧方面的造诣也绝非徐氏所可比。种下了友善,不一定会收获友善,种下了仇恨,只会收获更大的仇恨。徐志摩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些自以为诚挚的批评,捅了马蜂窝,招来的是丑诋与攻讦。正好这个时候,徐志摩、陈西滢的一个行为,被新剧家们抓住了。5月6日晚,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生在新明剧场演出易卜生的《娜拉》,徐和陈都去看了,看到半截儿,忍受不了剧场的嘈杂和混乱提前退场。对这种现象,《晨报副刊》上接连发表几篇剧评文章,在分析演出得失的同时,都做了痛心疾首的抨击。仁佗在《看了女高师两天演剧以后的杂谈》一文末尾,气愤地说———足见他们实在不配看这种有价值的戏。他们绝不懂得《娜拉》是解决女子人格问题的名剧(他们脑子里本来就没有“人格”两个字,尤其没有“女子人格”四个字)。他们从来就不知道戏剧与人生的关系(他们脑子里本来就没有“人生”两个字)。他们从来不会用严肃的态度看戏的。他们只配去捧什么“郎”,什么“娘”,可怜可怜!仁陀说,他们只配去捧什么“郎”,什么“娘”,乃是针对徐志摩的,———徐在《得林克华德的〈林肯〉》文中有“楼下有梅姚和他们的侍从”之语。梅姚指梅兰芳和姚玉芙。攻击的文章接二连三,不胜枚举。徐志摩坐不住了。这一时期,常和徐志摩一起看戏的陈西滢也坐不住了。那些“拿帽子的,戴着帽子走了,带围巾的披着围巾走了”的,其中肯定有陈西滢,说不定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林徽因小姐。留美的硕士(徐),留英的博士(陈),岂能受这么几个毛头小伙子的羞辱。他们自己也很年轻(徐二十六岁,陈二十七岁,农历纪年则是同岁),年轻跟年轻可不一样,一个是新派诗人,一个是大学教授。反击是凌厉的。陈西滢的文章名为《看新戏与学时髦》,徐志摩的文章名为《我们看戏看的是什么?》,均载5月24日《晨报副刊》。并非同时写出。陈文先写出来,写的时候义愤填膺,及至写出,气也就消了大半,犯得着跟几个新剧家生这么大的气吗?他有些犹豫,徐志摩看了,觉得“除了答辩而外,本身也很有趣味”,力主发表。徐志摩没有看到仁伦和芳信的文章,也就不会生那么大的气,“但我的友人却看到了文字,也动了一点小气,也曾愤愤的对我说要我也出来插几句嘴”,既然西滢已写了文章,他又力主发表,也就“觉得有不得不附几句话在后面的责任”。两篇文章,都是他拿到晨报社发表的。陈文甚长,五千多字,十六小节。徐文短得多,仅千余字。他们都看了女高师演的《娜拉》,都中途退场,都供认不讳。但他们的本意不是这样的。陈说:“我听说女高师的学生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来扮演《娜拉》,喜欢得了不得。这里有了最好的材料,我们只要等着看艺术家的手段。”徐甚至说:“我那晚去看《娜拉》,老实说也很有盼望,和西滢一样的心理。并且事先就存心做一篇评衡文字,绝对不曾预料到后来实际上必不得已不等戏完动身就走的‘悲剧’。”若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还有他们的友人就不会去看了。陈西滢的文章说,剧场里的秩序确实太差。左边的看客们高兴的评头品足,台上的两个女孩子,哪一个长得好;右边的看客们高声的谈天,说他们昨晚输了几块钱,赢了几块钱;后面的看客们,摇手嘘气,招呼他们方进门的朋友。四面八方全是笑声,喘声,谈话声,怒骂声。满院的种种混杂的声音,几乎都听见了,只是台上的声音,一个字也听不到。再就是新明大戏院的构造不合乎声学原理,毛病很特别,台上的声浪分散了,台下四面八方的声浪却保住了。为了验证这一点,过了两天,他特意到新明去听旧戏,戏台上的声音确实没有别个戏院的清楚,没有别个戏院的洪亮。所有这些分析,都是为了说明他们所以提早退场的必然,也是为了证明对手丑诋的无理与无聊。徐志摩的态度要平静些。真是个会做文章的人。先说:“有时候菩萨也会生气的,不要说**的人。西滢是个不容易生气的人,但他在这篇文章里分明是生气了。他的生气是有出息的,要不然我们哪里看得到这篇锋利诙谐的文章?”这口气不像在为朋友帮腔,倒像是在推荐一篇好文章。也不是没有原则。他的看法是,戏的最先最后的条件是戏,一种特殊是艺式,不是东牛西马不相干的东西;我们批评戏最先最后的标准也只是当做戏,不是当做什么宣传主义的机关。这等于在说,对手们所丑诋的什么“人格”、“人生”,全是瞎胡扯。毕竟没生那么大的气,他又是个生性随和的人,或许是估计到此文发表后会招来的怨毒,末了,还做了一番善意的劝解,这也是他在生活中最乐于扮演的角色———我最后一句话是要预先劝被西滢批评着的诸君,不要闹意气,彼此都是同志,共同维持艺术的尊严与正谊,是我们惟一的责任,此外什么事我们都不妨相让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