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啊，好像是为了得到别人羡慕的眼神，还有能令她高高在上、不同於其他兄弟姊妹的特权，以及那种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什麽来着？对了，女儿说，那叫虚名。
原来，她真的为了那些虚名，不快乐地挣扎了一辈子。
好在她就要死了，这错误的一生也终於要到了尽头，她解脱了，也让那些被她困住的人解脱了……抱歉了，给大家造成了麻烦。
如果人死後真有转世投胎这回事，珊娘想，那她一定要换种活法，这一回，她要不争不抢不算计，哪怕只是做朵墙角的小花，她也要随着自己的意愿自开自败，只做她愿意做的自己，再也不强逼着自己去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也再不会逼着谁成为她眼中的期待……
下一世，她一定要换一种活法……
两头翘起的花梨木长案上，西洋自鸣钟的两个指针形成一个三角尖儿，看着就像昨儿晚上老太太看向十三姑娘时的那个不悦的嘴型。
刚学会看钟点的小丫鬟六安盯着钟面看了一会儿，又谨慎地数了半天，这才终於确认此时应该是西洋时间的早上八点二十分，换算成大周时间，就是辰时正一刻左右。
这个时辰，不由让六安想起她那已故的老祖母来。她的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一辈子都死守着那种老式作派，六安小时候没少听老祖母说起当年老老太君还没出嫁前，在娘家守着怎样森严的闺秀规矩。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辰时初，约莫西洋时间的七点整，所有姑娘们都要收拾打扮整齐，去上房给长辈们请安。
此时已经是辰时正一刻了，住在东厢的十三姑娘的卧室里却仍是一片寂静。六安扭着手指看看紧闭的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自鸣钟，再次确认了一遍钟点，这才蹑手蹑脚退出去。
屋外的长廊下，大丫鬟三和正带着七彩和八锦两个小丫鬟坐在美人靠上理着丝线。另一个大丫鬟，脾气急躁的五福则搓着手，在长廊和大敞着的雕花隔扇门之间不停地来回走动。
见六安出来，五福立时停住脚步，瞪着那双比旁人都要大的眼，带着种恶狠狠的气势看向六安。
虽说六安的老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後，他们一家就给老太太的人让了道。加上她祖母不是个擅长巴结逢迎的，她爹娘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发配到一个小农庄上去了。此次六安能被挑进大宅当差，靠的不是祖上的余荫，而是她那在铺子里当二掌柜的小舅舅花钱给铺的路。
今年不过九岁的六安自小就生活在农庄上，连城门都只进过一次，如今忽然被挑进大宅，且还是被分到在老太太跟前颇得体面的十三姑娘屋里，她兴奋之余，难免也带了点底气不足。现在被急脾气的五福以那种盛气凌人的眼儿一睨，她不由慌了手脚，跨出门槛时，竟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给绊倒。
她这慌慌张张没出息的模样，顿时就叫五福一阵看不上眼，不客气地冷哼一声，用手指着六安，冲三和抱怨道：「瞧瞧、瞧瞧，都给我们分了些什麽人来！我们姑娘不过是一时躲懒，一个个就这麽欺负上来，往後若真有个什麽，那——」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三和在那里细声慢气道：「你的声音还可以再大些，正好顺便叫醒姑娘呢。」
五福一呛，顿时没了声音，只是她一向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被三和这麽一噎，她转身就冲着动作慢吞吞、惹她发怒的六安喝道：「叫你看个时辰，竟磨蹭了这麽久！还不快说，什麽时辰了？！」口气虽冲，嗓门倒是压低下去了。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阵心慌，但她很老实，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没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点二……辰时正一刻。」
五福顿时就拧紧了眉，隔着门槛看看紧闭的卧室房门，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一回头，见三和仍是那麽心平气和地教着小丫鬟们理丝线，五福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冲过去，劈手就夺过那个装着丝线的笸箩，压着声音冲三和恼道：「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做这些！姑娘一向听你的，你好歹也劝着姑娘些！不为别的，咱们姑娘走到如今这一步容易吗？若真这麽被送回去，以後可怎麽办？！」
昨儿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帮着大太太一同筹备春赏宴，别的姑娘都喜气洋洋地应了，偏轮到她们姑娘时，十四姑娘一脸关怀地插了句嘴——
「我怎麽看着十三姊姊的气色不太好？」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会反驳的，不想那会儿她只是懒洋洋地应了声，「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老是觉得精神头不足。」
「既然这样，可别误了差事才好。」
十四姑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便给十三姑娘下了绊子。
老太太盯着十三姑娘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也没能听到十三姑娘替自己辩解一句，於是老太太便也一脸关怀地道：「怕是病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将养着吧，小小年纪可千万别落下病根才好。」
然後老太太就免了她家姑娘的晨昏定省，只是随後老太太又加了一句，「当初你进西园时，才不过七、八岁，这一转眼都快十五了。唉，想想倒是我的不是，只顾着自个儿含饴弄孙的乐趣，倒忘了你还有父母兄弟，赶明儿我把你送回去住两日可好？」
送回去容易，什麽时候接回来，甚至会不会再被接回来，可就难说了！
老太太虽然说得和缓温柔，但屋里只要是带了耳朵的，没一个听不出这言下之意。
当年老太太嫁进侯家，是直接跳过她婆婆老老太君，从老老老太君手里接过管家大权的。自那以後，老太太就给家里立了条新规矩——虽说各房的孩子还是养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别出挑的，就会被老太太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这些被挑中的姑娘、少爷们会跟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园里，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於其他兄弟姊妹，自然，往後的前程也不同於旁人。
现今被老太太养在西园的姑娘只有三位，其中两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只有十三姑娘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儿。虽说是庶出，但珊娘打小就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几乎年年学考都是女学里的第一名。因此府里人都说，十三姑娘是玉字辈姑娘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也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一个。当然，珊娘也因此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今老太太这麽一放话，显见是不打算继续容忍十三姑娘最近的懒散懈怠了。
五福简直不敢想，万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着她家姑娘的将会是什麽样的命运……做主子的不得好，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不会落下什麽好！
此时已经是辰时正一刻，早过了该去上院请安的时辰。如果说今儿一早五福还抱了几分侥幸，如今则真觉得她家姑娘是破罐子破摔了，此时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只想着该如何善後挽回才好。
五福那里着急上火，三和却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抿唇一笑，「怎麽办？凉拌。我说你可真爱操心，姑娘自个儿都吃得好睡得好，你这麽着急上火的干什麽？」
「我着急上火，可不就是因着姑娘不着急不上火嘛？！」五福跳脚道。
三和再次抿唇一笑，心说，为了姑娘还是为了自个儿，还两说呢。
「我觉得吧，姑娘这麽做，定然是有姑娘自个儿的打算的。」从五福手里拿回笸箩，她一派平和地又道：「咱们姑娘可不是那种没算计的人。」
「可……」五福又是一跺脚。她向左右张望了一下，凑到三和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是没瞧见十四姑娘的作派吗？那位最近在老太太面前可勤快着呢，可不就是等着咱们这院子空出来嘛！」
三和捏着丝线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五福，「怎麽，也有人找你了？」
五福一撇嘴，挥着手道：「这院子里还有谁没被找过？啊，不对。」她抬手一一点过六安、七彩和八锦，「大概就这三个新进来的小丫头没被人找过了。」
「那你的意思是……」
「哼，」五福又是一撇嘴，「你是知道我的，我最烦这些东西了！」说着，她烦躁地一甩辫子，「哎哟，真是的，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当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