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鲁(春秋 鲁定公十三年)(1)
孔子端坐堂上,像一座小土山似的,巍然不动,目光直视前方,面色凝重,神情悠远。堂下,弟子们在等候。门外的车马备好了,只待一声吩咐,马上可以启程。堂内寂然无声,气氛悲凉。几十位弟子,满满站了一屋子,一色的儒生打扮:高冠,深衣,束带,佩玉,系剑。众人神情紧张,一齐望着堂上端坐不动的孔子,目光中流露出焦虑、困惑和不安。站在最前面的是颜渊,个子不高,看上去单薄瘦弱,正侧身而立,手拿刀板,像平时一样,做好着同声记录夫子言语的准备。他旁边站着子路,堂堂七尺大汉,脸红髯黑,鼻隆嘴阔,左手握剑,右手攥拳,气势豪迈,表情激愤,正焦躁万分,几番欲言又止。子路身边是子贡,身材颀长,脸色白净,像是富家公子,一身丝绸新衣,鲜亮光闪,昂着头,不时望望屋顶,神态有些超然。后面一排,站着一些年长资深的弟子。有颜路,是颜渊的老父,夫子门下最早的弟子;有曾点,他和儿子曾参同在孔门;还有公冶长,年纪不大,但老成持重,是夫子的入门女婿。再后面则是一些年轻弟子,有樊迟、子夏、子张、子游,还有曾参、公西华、颜刻。最后一排,站着司马牛、高柴、公伯寮……躲在角落里的是宰予,悄悄打着呵欠,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正偷空眯着。府外,十多乘马车沿街排开,车车载满了物品。有的堆着谷粮米面,有的捆着衣服被褥,有的塞满了日用杂品,后面的几车里,摞着整箱整箱的竹简,都是知识和学问,格外沉重,压得那几匹驾辕的马,不时鸣嘶几声,像是对生活不公的抱怨。已是正午时分了。大家处于这样整装待发的状态,有一两个时辰了。“夫子,上路吧!”说话的是子路。弟子中间,他最勇武,也最鲁莽,“我们还等什么呀?”“噢。等等。”孔子说,惊醒了似的,“再等等。”夫子在等什么呢?下面的弟子中,几乎无人知道。他在等祭肉,在等鲁君送祭肉来。祭肉就是咸肉,但不是普通的咸肉,而是祭祀时献给神灵祖先们享用的咸肉。这种咸肉,选料要精,刀功要细,腌制的时间要特别长。他真是在等咸肉吗?不,他是在等鲁君的幡然悔悟。今天是郊祭的日子,鲁君要去城南郊外,参加祭天大典。祭祀结束,按照惯例,那些献给上苍的熟肉食品,虚应一下故事后,会分赐给大夫们享用。如果鲁君参加了郊祭,祭肉就会送来;如果祭肉送来了,说明鲁君心里还记着他;如果鲁君心里还记着他,说明鲁国的事还有可为。“祭肉送来,不管多少,哪怕一小块儿也好。”孔子喃喃地说,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告诉下面的弟子们。他望着前方,目光似乎越过了堂屋、庭门和院墙,投向了极远的地方。恍惚之间,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个祭祀盛典之中。这是一个不断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场面——百官们盛装饰容,表情肃穆,排成长长的队伍,整齐而又寂然无声地走着,沿着长长的石阶,缓步而上。走在最前面的司仪,是一个身材敦厚、面容周正的男子,凛然威仪,迈着沉稳的步子,正领着众人,三步一揖,五步一拜。一队人高低起伏,进退顿挫,规律而壮观。石阶通向山顶,那里矗立着一个高大的殿堂。云雾飘浮之中,可以望见殿门敞开着,里面是巨大的梁柱。梁柱之间,是一个高高的祭台。祭台前,摆放着各种青铜祭器,祭器上刻着饕餮之像。香雾缭绕,鼓乐低,饕餮之兽,隐隐跃动……祭台上,被祭奠者端然坐在那里,脸部隐在阴影中,叫人无法看清面容。阳光灿烂而寂静,自天倾洒直泻,又像是轻纱滤过一般,明媚而无暖意。远处,是四方的田野,笔直的河流,规整的城池,安居乐业的百姓……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这是周朝,他心里一片透彻。前生前世,自己一定曾在这里生活过。他常常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梦回周朝。自己一生的抱负,就是要让这周之盛世重现于中原大地。今天是他主政的百日,也可能是最后的一天。他没有穿绣着彩色黼黻图案的玄色朝服,也没有戴四花分瓣的司寇之冠,而是换上了布衣儒衫,宽袖博带,方巾束发。三个月前,他受鲁君之命,以大司寇之职,代行相事,参与国事,执掌鲁国朝政。多年来,他一直修身齐家,从无治国平天下的机会,到了五十六岁,才终于等到了这一时刻。受命之日,他春风满面,喜气洋溢,掩饰不住心中的高兴,进门时,连门人也看出了他满脸洋溢出的幸福,开玩笑地说:“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夫子怎么会喜形于色啊?”一向不苟言笑的他,这次忍不住和下人打起趣来:“话是不错。我满面笑容,也许只是平易近人吧?”执政第一天,他颁布了几项重**令,一是有关市场经济,上市的猪、羊,一律实价买卖,禁讨价还价;二是有关以德治国,街上的男女,一律分道而行,禁携手同行;还有一项涉及到外交政策,凡各国宾客来访,无论是邀请还是自来的,一律由当地官府接待,好吃好喝,有接有送。法令一出,国人都笑了,说他治国,是农贸市场的水平,街道居委会的眼光,旅行团导游的本事,管着猪羊,盯着男女,还要哄着外国人高兴。这些怪话,最早是从一个叫少正卯的人那里传出来的。这少正卯也是一个读书人,只是心达而险,言伪而辩,设坛讲学,教坏了不少青年。他叫人把少正卯抓了起来。手下的人来问:“杀不杀?”他说:“为政,焉用杀?教育为主。”他一向认为,不教而杀,乃虐杀,实为恶政之首。可惜,这少正卯不肯接受再教育,在狱中,触墙身亡。后来,社会上谣传,说是他杀了少正卯,他相信谣言自破,没有辩白,不想后人将此事载入史册,删也删不掉了。好在少正卯一死,怪话没了,国人也不敢笑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