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二部(7)
后来她问我为什么如此浪荡,也许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用她那不太漂亮的鼻子闻出了我身上的浪荡劲儿,于是我就告诉她我对于那些表格的看法,以及我是如何被那一大堆表格吓昏了头。我告诉她我是如何认为从我们出生一直到死去始终生活在表格的监狱里,生活在那些划在纸片上的栅栏之中,为逃避这种监禁,我不工作,不学习,不结婚,不生小孩子,不买彩票,不修理自行车和家用电器,如果有可能重新选择,我可能选择不出生,不来到这什么也没剩下的人间。我深知自己不是那种将会有远大前程、出人头地的人,我的血液里缺少那种激烈的流动,正相反,它们一直平缓地、稳健地、不慌不忙地像地面上的雨水流向臭水沟那样慢吞吞地流向心脏,经过心脏的分理再从从容容地流向四面八方。我无所企盼,无所嫉妒,无所羡慕,要说还有点儿什么愿望的话,大概就是不要总遇到这么多。挤车、买菜的时候不要遇到这么多人,上王府井大街的公用厕所时不用排队,撒尿的时候那堵塞的小便池里恶臭恶臭的黄色液体不要溅到脚面上和裤腿上,大街小巷上不要看见那堆得像山一样的大白菜,不要设那么多的存车处和垃圾站;也许我巴望的就是这个,我连捡个钱包的愿望都不曾有过,虽然有时**也从未超过需要的限度,虽然捡钱包和**这类事情用不着申请和填表。人们经常对我说“适应”,我不知我应该“适应”什么。再说“适应”的大部分目的是改变,我觉得我生活得挺好,不用再“适应”啦,如果我现在是猪,我也懒得再变成人了……从不曾有人指责我浑浑噩噩,胸无大志,相反人们承认我,因为我老实,不争不闹,就像一群抢着一块骨头的狗对一只不参与的狗那种宽容差不多。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他妈的大骗子,我脸上和心里那种巨大的不协调,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什么都知道而脸上什么都不知道,要达到这种炉火纯青的造诣,你可知我经过了多少年人生凄风苦雨的磨炼呀!一段时间里我就这样每天和这个不凡的含雨一起胡说八道,就像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一样。可怜的含雨跟着我的思路胡思乱想,就像她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一样。当然我们已经决定了一起上路,同时做着那些上路前必不可少的准备。我发现她的性格里有那么一种捉摸不清的什么东西,你很难说出那是什么,但你能感觉得到它。比如有一次她对我说,她喜欢——她喜欢那种类型的男人,就是那种穿着打扮看起来似乎是永远准备着出远门儿的那种,那种脚上穿远足鞋,肩上背远足包,留适合出远门的短发。虽然这种着装打扮也许可以显得朝气蓬勃,但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大合适。无论怎样我也习惯不了背一只水牛肚子那么大的书包,因为我知道,除了像大猩猩那样去偷,从这个世界上什么也装不回来。含雨每天还忙活着另一件事,起初我不大关心,可是在我知道了她忙什么的那天,正好和我们第一次的好事风马牛不相及地碰到一起,所以我无意间知道了她在忙什么——原来她在忙着写诗!还好,我无所谓,我对艺术的兴趣——比如说文学吧,仅限于睡觉前翻翻,翻到让我兴趣锐减时,正好来了睡意。比如一本“控诉万恶文革”的小说里,一个男人虽然被迫害得差一点丧失了**能力,但仍抱着赤条条的小娘们儿默想某部名著,默想着那些关于资本、劳动力、价值、剩余价值的数据,为了有朝一日“祖国母亲”发现冤枉了自己的“儿子”时,再大干一场**。就此问题,我曾请教过这方面有着丰富经验的大猩猩。他崇拜**就像我的邻居小孩儿崇拜看电视一样。他告诉我,根据他的经验看来没有这种可能,因为那时候手忙脚乱得不得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他又带着点儿疑惑反问我:也许能多少增加点儿快感?我建议他试一试,他说:“你他妈知道那套名著得多少钱呀!我又不是干部,没人免费发给我呀!”我从来没想到过我这辈子竟然还会有和女诗人的一段情缘。我第一次听她读给我的诗时,突然产生了一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后来她坚持说因为她的诗产生了一种“美的”、“抒情式的”、使我抑制不住的“爆发冲动”。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她说这话的时候居然不是在开玩笑。我想我总算找到了一个纯而又纯的姑娘。至于“爆发”是否因为“美”或“抒情”,我实在搞不清楚,对于这种事我永远也搞不清楚。也许有一天真搞清楚了,就永远也用不着“爆发”了。但不管怎么说,她站在我对面,嘴里叼着半根一头已经被咬得光秃秃的铅笔,带着点儿自信又带着点儿难为情的样子真正楚楚动人。她手里拿着一堆破纸片,一边把它们分门别类一边用沙哑柔软的嗓音读着:……只有从七层楼上俯视动荡的街道动荡的冥想才能清楚地知道一切像满月那样……她走过来坐在我的腿上继续读,极富表现力的声音时而昂扬,时而低沉。她读得红光满面,眼睛里泛着兴奋的光,似乎全部的青春光泽在某种召唤之下丰盈地展现出来。我解开她那破破烂烂的棉麻布衬衣的扣子,这次她没有拒绝……“真的,只有从七层楼上——”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