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二部(16)
两个姑娘发现和我说话困难,就不再理我,开始说笑着做她们自己的事情。喝过了几大碗酥油茶,吃了几个炸成金黄色的子,我倦意难当,昏昏欲睡。年龄大的那个姑娘开始用一种尖锐的高音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她突然停下来,笑着用手指着那个会说一点汉语的姑娘大声对我说“阿加拉、阿加拉”。我和四川小老板学过几句藏语,知道那是情人的意思。我本能地看看那个小姑娘,突然我觉得她非常漂亮。她穿着一件绿色的手工缝制的衬衣,外面是一件长及脚面的本色白羊皮袍子,袍子的两只袖子缠在腰上,所以看起来走路有点儿蹒跚。虽然在帐篷里面,但她的脖子上还是系了一个大红头巾,头巾下面露出几串用红松石和绿松石一起穿成的长项链,一个小小的打火镰和一把小刀挂在羊皮袍子前面,几只和各种颜色的饰物精心编在一起的辫子盘在头上,很是生动。那小姑娘听到同伴这样说,回过头来看着我笑起来。这笑容里面有几分认真,我无从判断,可是我岂能让她做我的“阿加拉”?我还要赶路当然是一个理由,更重要的是我自惭形秽呀!经过了一夜的惊吓,我找到了一个如此安全舒适的地方,两天来的身心疲劳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我在她们的帐篷里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小姑娘把我摇醒。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着汉人衣服的藏族汉子,小姑娘告我他是“招待所”,那汉子笑着打断她自我介绍说叫嘉措。他的汉语没有任何问题,他告我“招待所”就是他工作的扎木措道班,那里有一个小房子,一共只有三个人,家都在那曲地区。他们的工作是维修那条连他们也经常莫名其妙地找不到的公路。在这条路上来往的人一般都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借宿,时间一长,人们都管那个小房子叫“招待所”。那个死了的洋人还在他们的小房子里住过好几天呢!那人可真是个好人,不像一些别的坏蛋,给他们照了一堆相,他们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照片。那洋人当天晚上就把照片做出来了。他用手电“照照”再放在水里一泡,“人”就出来了。可惜就是照片太小,也没有颜色!那洋人是个好人,就是死了,嘉措真想再和他喝几次酒啊!嘉措问我会不会照相,我说不会,他很奇怪,好像不会照相的人就不应该到这地方来,至少他见过的人到这儿来好像都是为了照相。我解释了我没有那个嗜好,我不爱给别人照相是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别人比我好看,不爱给自己照相是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好看,至于说名山大川什么的,我见得多啦,早就印在我脑子里了,我照它干什么?给谁看?聊了一会儿,嘉措带我回“招待所”。他带来了两匹马,马是向招待所附近的牧民租的,一天两块钱。我和两个姑娘告别时,嘉措告我她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在这儿挖盐。我想我应该有所表示,她们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就是她们为了我这个“汉人”,骑了三个小时的马去给嘉措报的信儿。我拿出我剩得不多的钱递给那个小姑娘,她的脸涨得通红,躲闪着,好像我拿着的是一堆炸药……道班只有嘉措一个人,小房子里一地的酒瓶,就像个酒瓶仓库。那两个人都回家了,长年不回来。这儿用不着三个人,所以他们三人轮流值守。在扎木措道班消磨了几天,每天和嘉措一起出去玩,一起喝酒,天天大醉,日子过得虽然舒服,可我不得不走呀,于是嘉措把我送上了一辆过路车,很伤心地和我告别,再经过了一天多的路程,我终于到了拉萨。拉萨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这城市安详地如同在梦里一般。如果不是亲自领略了这份安详,我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安详。当然,也许因为以前从来就没安详过,自从我到了悠哉游哉的西藏,我想我才懂了什么是安详。八角街广场上坐满了一边喁喁私语一边安安静静晒太阳的人群。没有人高声大气,三三两两的外国佬们也混坐在人们中间,眯着眼睛享受着阳光。不时地有人往广场正中那个泥砌起的巨大香炉里扔进一捆捆香草,缕缕青烟绕着系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的高大经幡柱,飘向冥冥之中的神灵。老人们在大昭寺门前一起一伏地磕头。他们先把两手并拢在胸、脸、头顶,有节奏地略停片刻,然后双膝跪下头顶着地,再伸直四肢趴在地上,名副其实地五体投地。几只狗卧在磕头的人们中间睡觉,一副相安无事的神情。入乡随俗,我先从左往右绕着大昭寺转了一圈儿,然后就坐在据说是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时亲手栽的那棵大柳树——公主柳下,看着人们磕头,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也想试试,只是不知道想求点儿什么。人们告我老头儿老太太们也不一定求什么,就算是一种活动筋骨吧。看起来这儿的人也都不求什么,不像在路上遇到的搭车的那一老一少,临时抱佛脚。我走过来跃跃欲试,引起了一个小骚动。人们看着我“哧哧”笑,被惊动了的几只狗也随着人们的视线打量我,眼光不大友好,也许它们闻着我的味儿不大对劲儿。我向来怕狗咬,于是就赶快往地上趴,心里念叨着:“别咬我,别咬我,咱们都一样高,咱们都一样高……”我估计我当时那股劲儿,要说是给那几只狗磕头也说得过去。人们又说至少要磕九个,也许因为高原反应还没彻底恢复,我磕了三个以后就开始气喘吁吁,头昏脑胀。旁边一个藏族老太太看着一个汉族二百五在这儿像回事儿似的磕头,觉着应该“普渡”我一下,就好心地笑着递给我一个大垫子。我趴在垫子上总算凑合着磕满了九个,好在看起来几只狗懒得理我……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