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是我,在你断气之前,一直守着没走的人。」正确来说,是神。

「……」她看着他,静默。

奇怪?怎么没有很感动扑到他腿边,谢谢他完成她的遗愿,来生做牛做马报他此款恩德诸如此类……

呀,八成踏过奈何桥,记忆混沌了,感激淡化了,无妨,他提醒提醒。

「帮你打伞,不让你被雨淋。」

「……」她仍旧看着他,很静。

「替你收拾遗体,如你所愿,让你被吃得干干净净,不留半根骨头。」他更在一旁盯着,没让虎儿浪费剩下。

「……」非常静。

好极了,狼心狗肺的小娃,确实不见半分感动涕泣,仿佛上辈子的事,与现在的她毫无干系。

「你不是嚷嚷着忙,去办正事,甭守在这儿不走,省得事后被阎小子处罚,又来埋怨是霉神怎样怎样。」梅无尽没忘掉一旁还杵了个看戏的,开口打发他走。

「那么半个时辰后,下官再来领女魂返回枉死城,继续她今日工作。」文判能走自是不想留,别说人怕霉运,就连鬼,亦避之唯恐不及。

咻地白烟轰散,文判清俊鬼踪不见。

「跑得可真快,啧。」梅无尽懒得理他,见小娃仍跪地不动,出声道:「来,这边坐,我变一盘糖霜果子饼给你吃。」

她静默未答,一双眸子直勾勾盯向他,似乎仍在困惑,为何霉神不是个满脸衰相、八字眉垂到耳朵下方、笑容猥琐的可恶模样。

他大方任由她看,更一手托腮摆姿势,让她瞧个尽兴。

「在想……霉神怎长这德性?八字眉呢?衰样眼呢?最起码,眼窝下得有两圈阴霾吧?」他拨拨垂下额侧的发丝,举手投足,充满自信。

哎,这是个看脸的世界,世人想像贫瘠,总认为丑事丑人担,撒霉运这破事儿,就该由位衰颜之神来扛。

有时他好心表明身分,要旁人提防提防他,保持安全距离,还会换来一句「你这长相,说你是霉神?我还穷鬼咧!哈哈!」,再顺手搭搭他的肩,自个儿把霉运默默领走。

「为什么……要害我?」太久不曾开口说话,她嗓儿沙哑,字字结巴。

「我害你?」天地良心,他不过是突然想起她,过来瞅瞅她,何来相害?

「我的上一世……」小脸间,淡淡怨怼,魂体甚至因激动,变得混沌不明。

「天底下那么多人,一生坎坷,尝尽苦楚磨难,若每人都来找我讨一个交代,我肩上的业障,岂不重如百座泰山?」压都能压死他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让我经历那么多倒霉丑事……我做错了什么?」她维持跪姿未起,小拳却紧紧抡握。

「你的霉运,非我所给。」就算真源自于他,人的一生该得多少,不是由他决定、分配,那是因果,是业,是一世一世积累与消抵。

「你是霉神。」光这四字,足以说明一切,若非他,还能有谁?

「霉神也没闲到四处去撒霉运。」

「那为何……有人幸运,有人倒霉,不公平。」她仍存质疑。

「那为何有人富裕,有人贫穷?你也去找财神穷神,问个公平呀。」她无语低头。

是呀,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

有人美有人丑,有人富有人贫,有人生来聪慧有人注定痴儿,她居然还傻乎乎埋怨不公平……

「别跪着,坐下,吃饼。」梅无尽一口令一动作一亲自站起来,拎小鸡似地,把她捞到椅间坐定,递饼给她。

这小娃真轻,掂在掌间,比卷宣纸更薄巧。

饼拿在他手上,她迟迟不接,并非不食,而是……无法食。

「我吃不到……」颜色及香气那么吸引人的饼,对她来说,只是幻相。

「忘了你们鬼魂麻烦。」他朝饼施术,弹指送了一颗星芒到饼上。「行了,吃吧。」

她迟疑接过,掌心托着饼的重量,许久未曾碰触过物品实重,她神情显得复杂,掺合着怀念、遥想、以及诸多思绪。

张口去咬,竟真能咬着饼香,外头的糖霜,既脆又甜,让早已失去味觉的舌,被甜意围绕。

有多久……不曾进食了?

她死的那天,因为犯下过错,晚膳被罚不许吃,她喝了些水充饥,又给叫去擦拭客人醉酒呕吐的秽物、打翻的菜肴,清洗桌巾、重新铺设桌面,忙到窑子熄灯送客,已是远方天际将明时分,她想着,终于能吃早膳……

却在转角处,遭恶人套上麻布袋,扛出窑子,带往破庙……

而死后,无坟无墓,无人祭拜上香,自然也没有供品与纸钱,她在阴曹冥城中,等级就是只饿死鬼……

她努力呑咽果饼,等不及前一口咽下,便急忙再咬下一口。

过了这顿,怕是再没有下一餐。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冥城不给饭吃吗?瞧你饿的。」

「唔!」她蓦地停下动作,僵住不动。

「怎了?咬到舌了?糟糕……这就应该是我害的,霉神拿过的饼,吃了总会沾些霉气,来,我看看,舌头吐出来。」

即便当真咬到舌,鬼魂也不疼的,更不会受伤流血,一切的生存证明,她已无法拥有。

为什么会是霉神?

为什么……她所感受到的温暖,全是由一个霉神给她的?

「把嘴张开——」

他伸手要托扶她下颏察看,指尖甫触及她脸颊,她立刻避开,用瘦弱双臂把自己蜷护起来,脸上虽未流露太多情绪,但眸底有丝惊恐,一闪而过。

想来是上一世的经历,使她畏惧男人,视其为洪水猛兽。

他知她惧怕,也不逾越,保持她能接受的距离,收回手,改去取另一块饼。

「还敢吃吗?」霉神亲手递的饼。

这点程度的倒霉霉运,她不怕。

比起咬到嘴的小小疼痛,有块饼填胃的餍足感,更加重要。

「要吃。」她伸手去接,继续先把头一块饼消灭,再转战第二块。

「别再咬到舌了。」本要递茶给她,看她一副半大不小的娃儿样,索性倒干茶水,改注满一杯温牛乳。

牛乳这玩意儿,有钱人才喝得起,她上一世,连闻都没闻过。

小心翼翼捧着喝,一小口一小口,舍不得太快喝光。

世上竟有这么浓醇香的东西,好好喝……

她喝出唇上一圈白白奶胡,而不自知。

小娃就是小娃,稚气难脱,当了鬼,仍是个孩子。

他险些要去帮她擦奶胡,若非担心她怕他,手都要探出去了一探也确实探了,文判在同时现身坏事。

「时辰已到,她该回去了。」合拢的纸扇落往掌心,轻轻巧巧的一记敲击声,小娃瞬间消失无踪,被挪回了内城。

最后一口来不及吃完的饼,掉落桌上,碎了一片狼藉。

「你好歹等她吃完再送走。」是有这么赶时间吗?!半个时辰,不多不少,恰恰半个时辰,文判是盯着水钟在计时对吧?!多滴一颗也不给!

「天尊好雅兴,喂食喂到了黄泉来。」文判回以浅笑,无视他投来的抱怨眸光。

「谁叫你们供住不供吃,看她饿成那德性。」吃一块饼罢了,都能露出满足神色,仿佛嘴里咬的不是饼,而是整只烤乳猪。

「黄泉本就不管吃食,那是世间亲人给予的供养心意,她举目无亲,又尸骨无存,在冥城里,自然仅能忍受饥饿。」反正魂体饿不死,充其量,只是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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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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