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记忆,四年忘却》引子
老孙喜欢"蹲坑",要蹲很长时间。他耳朵里塞着瓦格纳的噪音,在马桶上哼哼唧唧地蹭着,发力,蹭着,发力,幻觉这魔女又来找他了,让他恍惚,世界游离得象被光突然照亮的烟,她在幽暗之中扭动,鲜红的嘴唇吐纳着马桶的吸力,哗-咚!吸走身体里盘亘着的全部焦虑和不快,欲仙欲死。马桶边放着一个小板凳,上面摊着《绣像金瓶梅》和没有皮的《资本论》,他只是如厕的时候才看书,戴着250度的黑框眼镜,他说:不进厕所的书不是好书!发力,发力!幻觉女魔象网纠缠着他,他挣扎着,摆脱着。他娘的,这尤物。人魔决战。只是有点臭!哗——,他提着裤子出来时,腿软得象未下油锅的麻花,无力虚脱之间,依稀看到那幻觉之魔脱他而去,遽然间从窗口飘过,香骚袭人。他想走到窗口想追随这精灵,腿却软得走不动,伸手去拉她,一拉拉了空,她突然转过脸来,他惊恐地看到,那美女的脸在瞬间变成了画皮,脸色苍青,翻眼白,舌长近尺,唾沫斜流。他突然惊醒!竟是一场梦。浑身是汗,上下俱湿。外头,太阳似乎已经慵然升起。对面妇女在开玻璃窗,一抹阳光被刚直地折射进来,照在床头那本摊开的《聊斋》上。他嚯地跳了起来。"庆虎,上班去嘞。"老妈在外屋叫唤,声音宛如牢头在叫号。老孙嘴里叼着根油条就去系领带,把头凑在锈迹斑斑的镜子前,颇自恋地眯缝一番自己,然后用沾了油条油的右手捋两下日见其稀的头发。嚼油条的时候,他意识还是模糊的,或许是那梦的延续——《聊斋》里的野狐精尽百般挑逗穷酸的书生,荒郊野岭,他们可过着比蜜还甜的日子呐。哎——唉,便是我也要去野岭荒冢住了。遇上画皮怎么办?"妈,我上班去了。"妈吱了一声,她在厨房间地上蹲着,一根一根一根拣鸡毛菜。"爸,我上班去了。"爸没吱声,他正在大房间的东墙角练倒立,脸憋得彤红。有两个苹果在柜子上也配合性的红着脸。老孙走出昏暗的楼道,这是一个七十年代建成的老公房,外面的阳光已经有点晃眼了,柳树枝条被微风吹得如醉酒的歌伎一般曼舞,看见隔壁的苏北老阿婆左手拎着菜篮子,右手拎着外孙子回来了,那是工人新村里最常见的景象,他照例说:"阿婆,我上班去了。"阿婆侧身让开一条道,说,好、好。老孙往前走着,穿过弄堂里的花坛,几个秃头的退休工人正绕着石头小路在慢慢地倒走健身,一条小草狗迈着正步摇着尾巴跟着他们。再往前走就是弄堂口了,那儿有个小报亭,看见老孙过来了,里面有人把一份《南方周末》冲他递了过来,他取了报纸,在弄堂口拐个了弯,一个胖墩墩的绿色邮筒子蹲在那儿,他把一封信投在里面,转身对着马路。——一个大兴土木的城市街景铺陈在眼前。到处在疯狂地开膛破肚,壕沟满地,尘土风扬。人穿行其间,一个个上下飞跃,尤如武林高手。土方车司机呼啸而过,黑脑袋探出窗外,一口浓度高得惊人的痰划出优美的曲线。灰色大盖帽吹着哨子在追逐一个街边卖葱的老太,老太挎着篮子健步如飞。老孙捂着嘴巴,准备到马路对面去坐车,瞅准过往车辆之间的一个空隙,快步跑过街口,快要到达街对面的时候,冷不丁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向他窜了过来,"小伙子,你怎么乱窜马路!",老头全疤通红地大声嚷嚷。老孙全无预料,一下子呆在那儿了,不知如何是好,老头一把钳住老孙的胳臂,活捉贼似的,嗓音又提高了八度,"现在全市都在进行不许乱穿马路的教育,过街要走人行道,你看上去是个有文化的人,怎么还明知故犯?"老孙支吾不已,脸也涨得烂红。这时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围拢过来,一个干瘪的老太用浦东口音的话在旁边说,"看(KI)看(KI),人样子倒蛮好的,就是不懂道理"。还有一个骑助动车的也靠拢上来,怪叫一声,"顶风作案!"扬长而去。老孙左胳臂奋力挣扎了一下,试图挣脱老头有力的手,但没有成功,老头盯着老孙,眼睛里说:那是徒劳。老孙只好低头:我错了还不成,我是虫豸,我认栽,愿意接受罚款。老头正视着老孙,字正腔圆:今天不罚款。结果是,人们看到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拎着手提式电脑包,举着一面"不乱穿马路"的小红旗在路口十分机械地、勉强地挥动着。经过的路人脸上堆着猎奇的神情。"得坚持一小时",带袖章的老头特别认真地强调。在那个路口,老孙重来没发现时间过得象今天这么慢。这种杀一儆百的方式中,他发现自己象是古代祭祀中的牺牲一样醒目,又有点阿Q被处决前游街的麻木,可能还不如阿Q,后者至少能从容地想到在那样的游街示众场合唱《小寡孀上坟》有欠堂皇,而老孙眼角里瞥到一位风姿绰约、容貌娇好的女子走过时,浑身就一阵冰凉地不自然起来。当然,游街示众后更多的是人的脸皮被彻彻底底撕破后反而会产生的一种飘然感……——宛如灵魂脱壳。他努力放眼看远处的街景,发现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忽然,对面高楼上一个"嘘嘘乐"的婴儿尿布广告跃进眼帘来,那被放大几百倍的尿布,和一个天真活泼、想必未来会进化成国之栋梁的婴儿,竟让老孙发起了怔,着了魔魇似的。——"如果一切能从头来起,我还会在这个时刻站在这个街头么?"过去的时光在一瞬间全都凝固了,又尽让婴儿尿布广告破冰解冻,全部唤起。他绞尽全部的脑汁去追随往事。——"如果能从头再活一遍,人还会走上过去的老路吗?人与人还会遭遇、诀别吗?"那个偶然事件构成的路口,老孙感觉自己象软脚蟹一样无助。他突然想在那个时刻撒泼似地滚在大街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给忙碌秩序的早晨来一个大破坏!是谁他妈的讲的,人生是有很多偶然事件构成的。这是国庆节后的第六天,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