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季雅予只觉热血翻腾,紧紧攥着衣襟将那涌上来的酸楚死死压了下去。
「鱼儿姑娘……」阿木尔将药袋轻轻放到季雅予手中,「去吧。」
季雅予深深吸了口气,握紧了药袋,又一次鼓足了勇气,往那吃人的野兽跟前儿凑去。
眼看着那帐子越来越近,季雅予的脚步又似扯了线的偶不大自在,毕竟离了那涡心不易,可真要投了去,那弄不好一瞬就万劫不复的可能还是让人有些怕。
帐外的守卫目不斜视、问都不问,季雅予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有人在她身後保驾,一定要将她送到那主人跟前儿去领受,遂只管站定,轻轻提了口气,药袋从一手换到另一手,姿势顺当了这才打起厚重的毡帘。
帐中好是安静,已是黄昏时分,窗帘都放了下来,越显暮色浓重,抬眼望去,远离门侧的一张六仙圆桌旁端坐了一个人,此刻衣襟半敞褪出一只衣袖,左肩裸露,手臂平放在桌上,面前一盏小小的油灯燃着豆大的火苗,不甚光亮,把燃油发出的气味与一旁藤箱中那冷冷的药味一并送了过来。
赛罕右手拈了什麽正点在左臂上,闻听人进来,抬起了头。
银袍裹身纤纤的一枝儿素静静站在一边,彷若那白玉屏上一朵婀娜的小梅,淡淡鹅黄的头巾把那白净的皮儿衬得越发水嫩,一双绒绒的眼睛强自镇定,目光投过来一点怯怯的局促掩也掩不住,尽数落在他眼中,赛罕眼梢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弯,复又低头,专注手中的活计。
季雅予站在门口,腿脚有些僵,他早已有言在先,拒了她个乾脆,此时硬上门已然颜面尽失,他又不知让,更连个招呼都不打,让她进不是、退不是,好是别扭。
无人理会,尴尬一刻她就变作一个人,在一旁乾巴巴的无趣,看他一只手忙碌,知道是在给自己疗伤,季雅予犹豫了一下,抬步走了过去。
「将才碰到阿木尔,托我把这个……」一句托辞未说完,季雅予便被眼前所见惊得一口凉气抽起,整个人都僵在当场。
那小臂上的伤足有三寸多长,之前刀切的伤口再次挣断撕裂,如狗齿一般参差,翻起黑红的颜色,半是凝固的血、半是脱开的皮肉。
此刻他好似绣花的女人一般,修长的手指拈了针线小心缝合,弯弯的银钩一针刺进肉中去,指肚轻推,眼看着那针传透皮肉,探过伤口扎进另一端,再轻轻一挑,银钩带了血珠从皮肉中挑破穿出,一丝丝,血染的肠线横穿而过,慢慢扎、慢慢紧。
季雅予只觉得腿脚发软,所有的感官却又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强烈,只彷佛那针线穿透在她的神经中,清晰地听得到那线与血肉的厮磨。
心惊肉跳,一声抽泣从喉中跳了出来,他一眼抬起,她赶紧握了嘴,紧紧咬了牙,把眼里满满的泪硬生生吞了回去。
就这麽一针一针、一线一线,三寸的长平日里只觉短小,此刻竟似再没了尽头,任是他这般钢筋铁骨,额头也渗出了汗,若非他泰然端坐,巍巍的气势只若挺拔的山峰动也不动,季雅予不知自己要逃了多远去,就这麽守在一旁看着,目光被自己迫着一刻也不肯离开,好不容易盼着那伤口一点点、一点点合拢,变成一条蜿蜒难看的麻线。
直到看着他在火苗上给线头烧了个结,季雅予那离了半空的魂魄才总算是归了实位,赶紧寻了乾净的药纱,沾了清水给他递过去,他像是没看着,没接,只管在药箱中挑拣着药瓶。
季雅予轻轻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低头走近,小心翼翼地擦洗着那满臂模糊的血迹。
她个子小,站着也不过是比他稍稍高了一些,白净的小手拈了药纱那麽轻、那麽软,颤颤巍巍抚在他滚烫的伤口上,留下一丝丝钻人心窝的清凉,她擦得好仔细,生怕弄疼了他,不知觉就离得好近。
烛光里,小脸上那细细绒绒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睫毛颤颤的,把那水眸搧得波波漾漾,头很低,淡淡清香从那曝出的脖颈後悄悄飘进他鼻中,赛罕不觉轻轻眯了眼,让那丢了好久的味道把心里乾裂的那一块慢慢地滋润、慢慢填满。
清洗好伤口,季雅予换了药纱,见他打开了小药瓶,轻声道:「我来吧。」说着接过来用药纱沾了,依着之前的力道给他仔细涂抹,边擦边轻轻地吹着,粉唇嫩嫩嘟嘟,这熟透的小樱桃多久未采撷,他轻轻咽了一口。
她神情专注,直把那皮肉伤当做季景同来侍弄,一点子药上得都要乾了,颜色越涂越深依旧不肯罢手,赛罕瞧着瞧着不觉有些想笑,「行了,包了吧。」
「没好呢。」
「一天没见真长胆儿了。」
昏暗的帐中豆点的光,他的声音沙哑好是低沉,近在耳边又觉痒痒的,季雅予没抬头,也没敢直着顶,只讪讪嘟囔道:「别老吓唬我。」
这一句娇娇柔柔入耳,赛罕的心一时不备彷佛忽然沉了水底,软得撑也撑不起来,不觉暗骂,浑丫头!狠狠攥了攥手,略转开些头。
季雅予瞥了一眼,又留心在他手臂上,「多谢你与景同的安排。」
「谢不着。」
季雅予一怔,转而嘴边就抿出了笑。这一个硬邦邦的「谢不着」比那周旋客套的不谢,比那家国大义的慷慨都让人放心太多,阿木尔的信记下点点滴滴,她早知道他与季景同绝非寻常,如何疼那小东西、如何给那小东西,都无关旁人,只关他父子二人,此刻当真听在耳中,季雅予的心里暖得化开了一般。
瞧那细白玉上绽出两朵粉粉的晕,唇边笑意然然直把那绒绒的双睫都漾得弯去,赛罕瞧了好一刻,一开口语声更哑了下来,「若是……咳,若是当真想回来,就等着,先把五哥安置好,两个月後我回来接你。」
季雅予闻言手中一顿,原来那也不过是一句狠话,野兽来野兽去,如今养了娃娃,竟是养通了些道理,又想起那校台上季景同的小样子,不觉更绽开了脸上的笑容。
赛罕有些恼,「看我做什麽,不想回去就留下。」
「不是。」她低头开始细心的包紮,柔声软语的解释道:「是不必了,我得着好法子了。」
赛罕一挑眉,「嗯?」
「那日你说便是做仆女也不安稳,我回去仔细想,确实有理,英格小主子早晚得出嫁,到时候不知要把我跟了哪里去,不知要跟了谁去,探马营嘛,草原不太平,你们东征西走,怎好总带着女人?
你说要送景同回我身边,这又认他为子,该是想着要寄养回大营,可我想着……」季雅予说着语声落寞,越低了下来,「我想着,孩子好不易有了亲人,你若不嫌,就带着他,横竖送回来我也得不着常亲近,不如……等着往後长聚之时,遂我得平安待到那一天,得给自己找个长远稳妥的去处。」
「怎的?想通了要嫁给五哥?」
「不是。」轻轻在那药纱紮好的结头出挽下一朵洁白的小蝶,季雅予这才抬起头,认真道:「你们蒙族人信佛,佛祖身边的人该不会再有人动杂念了吧?」
赛罕浓眉一蹙,「佛祖身边的人?你要做什麽?」
「左翼大营有一处所在,那里的人每日吃斋侍佛,从不问营中俗事,若非祭祀与年节,也从不与人往来,最是清静,你说,这可不是个最稳妥的避身之所?往後……」
「你知道那是什麽地方?」赛罕强压着腾地蹿上来的火气,「那都是死了男人儿子、绝了生念的女人,大嫂是觉着她们可怜给安置了一处,一辈子念经就等着被超度,都是些活死人。」
季雅予被他突然变大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不解道:「那不正好?一来,你不用担心我会漏了身分;二来嘛,也不会有人会想冒犯侍佛之人,我在那好好儿待着,三年五载的,等着丹彤回来,等你把我和景同送回中原去,到那时断不会有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