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语声淡淡的,不急不缓,娜仁托娅却听得蹙了眉,「你的意思是老五、老六知道她的身分却瞒了咱们?」
「老五不会,老六嘛……」乌恩卜脱顿了顿,轻轻摇头,「也不该会。」
「她能是什麽人?我都仔细问过,江南人士,父母早亡跟着兄嫂度日,後来被托瓦劫了来。」
「不通。」
他应得依旧淡,娜仁托娅等了一刻也没再等来那疑心的缘由,想来他也并不笃定,遂柔声劝道:「但凡事关中原你就心思重,可这一个女孩儿又能怎样呢?如今死心塌地要跟了咱老六,原先在中原究竟姓字名谁、家里是仇是亲,还计较吗?」
「也是。」乌恩卜脱长吁了口气,「算了,就随他二人去,只要她不是中原的公主就行。」
娜仁托娅笑了,「瞧你多心的,不能够,那皇宫里先皇的女儿早都嫁了,新皇的王子公主们最大的才不过七八岁,哪来这麽个公主。」
「嗯。」乌恩卜脱终是应下,又嘱咐道:「如今这当口,亲事不必弄得太张扬。」
「那自然是,如今老六头上什麽衔儿也没有,不讲究那麽多,按家礼迎娶为大夫人就是。」
「好。」乌恩卜脱点点头,「再派人往波斯去一趟,毕竟是大夫人,找得到找不到,最後这一回咱们做到仁至义尽。」
「要知会老六吗?」
「不必,十之八九没了人,这些年好容易又动了成亲的心思,何苦再给他添堵。」
「也是。」
说完话,乌恩卜脱似乏了,往下挪了挪身子,转身将她压了,舒舒服服地趴着,看他像是要睡了,娜仁托娅又想起一桩来,「哦,对了,後院的云奕这些日子总是懒得动,不大吃东西,还吐酸水,会不会……是有孕了?」
乌恩卜脱阖了双目,「那可是大事,赶紧瞧瞧去吧。」
从正院堂屋出来,早不见了日头,房檐上残留下一圈昏暗暗的黄晕,暮色浓浓,年根儿了,天越来越短,不到晚饭时候就黑得只余灯烛下孤寥寥的人影,夜越是难熬。
挽着拉嘎的手,季雅予裹着斗篷低头踩着廊下的残雪,口鼻中凉气清新,带了远处炊烟温暖熟悉的味道,府中各处已陆续挑了灯,新光朦朦与残阳别着最後的锋头,彼此映了都不够透亮,落在人脸上只照得那未尽的笑意,却掩住了双颊上热热的红晕。
今儿实在弄得晚了,再错一刻又要等回了乌恩卜脱,与他一桌用饭总让季雅予想起当年在宫里陪太后姑母,再是亲近手脚也拘束得紧,幸而娜仁托娅早一步回来为她解了围,否则真不知要被巴图那个小东西给缠到何时。
今年六岁的小巴图是六兄弟中老四苏赫的大儿子,自季雅予病癒能起床走动,就被他额吉送过来习汉字,从此便再无一日安宁,缠着她一个又一个地说故事,不操心吃、不操心睡,精神十足,季雅予原是根本没有元气出声,可怎奈得那吧吧不停的小嘴甜出了蜜,「六婶儿、六婶儿」直叫得人脸红心软没了脾气。
更是那一头毛绒绒的小卷发下小鼻梁挺挺,扑闪着湛蓝湛蓝的眼睛实在是个漂亮的小东西,一不留神她就看痴了去,搂在怀中再不知松手。
季雅予自己是一股子劲头撑着不休,可娜仁托娅在一旁却生怕耗乏了她再生出事来,斟酌再三还是传了话给小巴图的额吉,只许隔两日来一次,这原是情理中的事,更何况亲妯娌之间哪里还如此外道,可当话传回来说那边应了的时候,娜仁托娅还是悄悄松了口气笑说:「这可真是给你面子。」季雅予听了也是笑,那一位可当真不是好招惹的主儿。
这一年在北山过得没天没日,时候多得用不完,两人围了烛灯,多少的体己话,季雅予本是个安静的性子,可不知怎的窝在赛罕怀里就叽叽喳喳地没个住,恨不能把自出娘胎的时时刻刻都让他知道,连爹爹的文章、兄长的剑术,兄嫂之间的情事也要咬着耳朵嗤嗤笑着说给他听。
赛罕虽是话少,可只要她问他就答,从兄弟六人建功立业到各自的家长里短,种种情形也说了个遍。
季雅予记得那时说起四哥苏赫,赛罕道他少年之时便以神箭手之誉名扬草原,且心细如发、极有担当,十六岁就做了大汗的近身侍卫,如今更是金帐护卫军的首领。
可说到四哥的家眷亲事,他立刻一脸促狭地笑闭了嘴,季雅予哪里肯甘休,左右缠得他没了法子丢出来一句,「四哥啊,四哥是被四嫂强了的。」说完就大笑,而後死活也不肯再说原委,最後就连那位嫂嫂姓字名谁季雅予都不得知晓。
他一向话粗,季雅予哪里肯信,知道这一班狼虎兄弟皆非等闲之辈,能俘获君心已是不易,能「强了」男人的又岂会是个平凡女子?只是已然见识过草原霞光耀眼的风采,遂於这位四嫂,季雅予心里多是觉得有趣,想瞧个新鲜,谁知来到金帐真真是一日惊过一日,原来她竟然是宗王族里先汗的嫡传血脉,大公主娜沁儿。
当年先汗在位时瓦剌正是渐成气候,储君早早归位於大妃长子,无奈血腥征战、世事无常,英勇果敢的太子英年早逝、战死沙场,膝下只留下两岁的小郡主娜沁儿,先汗与大妃悲痛万分再不曾立储,从此埋下众子争储的隐忧。
年後先汗病逝,汗位传给了如今的大汗,大汗为了纪念早逝的大哥,更为了安抚宗王族,将娜沁儿收为女儿,当即封为公主,并将先汗身边的侍卫长,二十岁的苏赫派去近身护卫。
渊源都是从娜仁托娅口中得知,故事也该从这里才开始,可提起那些年娜仁托娅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季雅予心里小猫挠似的痒痒却也不敢问出谁强了谁的话,只试探道该是日久情深?
娜仁托娅苦笑笑,说情不情的不知道,只知道当年十岁的小丫头把七尺男儿给生生为难哭了,又说老四真真作孽,一个人成了她全家,从小跟着他、缠着他、折磨他、作贱他,长大了又非要嫁给他,偏他这一辈子重情重义,这一个更是搁得下却绕不出去,死活栓在了一起。
娜仁托娅的口气似是对这刁蛮公主实在头疼,可季雅予闻言却抿嘴儿笑,因为她知道那「一个人成了她全家」的感觉,依赖、不舍,他就是天、就是地,如今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想起娜沁儿,耳边就是那风铃铛般清亮的语声,娜仁托娅美,秀外慧中,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精雕细琢;而娜沁儿的美却是如此灿烂、张扬,素眉净面,漂亮的颜色、天成的做派。
若说草原霞光幻在天边、不可企及,娜沁儿就是那草地上欢快奔腾的小野马,那遍地跳跃的颜色,那麽实在、那麽明朗,马鞭从不离手,一身雪白的骑马装,高贵、清朗,逼人的朝气,偶或一时太师夫人那持重的光芒也要在公主面前略略暗下一些。
按说一脉相连,兄弟二人共效金帐、同居中城,两家眷该是常走动亲近才是,可季雅予看着这两位夫人之间似不大对付,究竟是因着脾气性子不合还是那隔在中间的宗王族不得而知,毕竟绍布可是娜沁儿的亲叔叔。
更许是因着这一层,当时情势危急乌恩卜脱会派苏赫往边疆镇守,可见藉的不光是苏赫带兵之力,更是公主牵制宗王族的力量;只是藉可藉,明面上却不可用,赛罕那身陷囹圄的绝境,兄长们想到了劫法场也不曾提及要利用公主与驸马的身分,可见不是他们不用,也许根本就用不得。
同为嫂嫂,季雅予知道赛罕与三嫂更近,她自然也随着他与娜仁托娅更贴心,可娜沁儿却经常是毫无遮拦的一句话正中点子,虽说偶尔也会让人局促,那话却是留在了心坎儿里。
从赛罕言语中未听得他与四嫂的亲疏,可从娜沁儿那里听来两人似曾有过私交,说起赛罕,口中的话尽无遮拦,恨说,他这麽痛快想死,何必拖上阿日善那麽个东西,也不嫌臊得慌,大难脱险,落在公主口中竟是,逃得了这回逃不了下一回,是我,也定饶不了他。
一路往後院走,季雅予脑子里都是两个特别的女人和她们背後更特别的男人,想着成亲後不知家要安在何处,中城的生活安逸富贵,亲人们也近,只是这其中的关系却是让她一时半会儿理也理不清楚,这麽想着竟不由得想起那孔小窑来,彼时觉得清苦,此刻想来那清静竟是最难得的。
这麽想着季雅予脸上的笑与红晕慢慢冷去,总是这样,不管是想什麽、做什麽,稍稍一丝念头就会牵到他身上去,这便再也解不开,半个月前就听说赛罕从地牢转到了单帐中囚禁,这显是大汗的格外开恩,更是两方力量的彼此妥协,只是这恩典落在季雅予头上依旧不够,见不到他,她永远都是一只靠了不岸的小船,恶风险浪是飘,浪静风平也是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