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九(3)
每次party丛容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时而坐在窗下,看男士狂饮,如挚大笑,时而被人拉起来踩踩拍子,摆摆舞姿。但是她无论做什么,无论是动是静,都有一种让人受不了的不置可否的神情(吕如挚语)。吕如挚为此不止一次地猛损丛容,她说你那副德性,真对不起父母的苦心,他们给你一个“从容”的美名,可是你呢,什么时候有过一点从容不迫?你不是惶恐不安就是心不在焉!真该把你拆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组装的,缺什么零件没有!吕如挚怒气冲冲地说这番话的时候,丛容总是笑笑,不置可否。她理解如挚的恼火。不仅仅因为晚会上她表现欠佳,还因为晚会后,当那位关强关主笔在如挚的挽留下留下来继续陪她们的时候,丛容竟然哈欠连天,睡意绵绵。关强见状知趣地告辞之后,吕如挚的怒火自然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一泄千里。丛容的耳旁顿时汪洋一片。丛容奇怪自己,面对如挚的尖酸刻薄倒总是心平气和(相处数月后她才知道如挚并不是憨厚平实的),而后来当吕如挚殷殷恳求时她倒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她有时不由要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神经和别人不一样,怀疑自己缺乏某种气质,某种能力。现在,丛容清楚地看见两年前的那一天。那天晚上,秋风飒飒,秋雨淅沥,丛容正陷在颓丧孤寂的心境中无法自拔,吕如挚推门进来了。“又难受了?我知道这种天气你准犯病,所以赶过来了——我可是从清华大老远赶来的,我们在那儿开个座谈会。”见如挚一身泥一身水,丛容心里一阵温热。肆虐了半天的孤寂颓丧顿时被赶走了一半。“快换衣服,我去给你热饭。”丛容站起来时觉得自己身上又有了人气儿了,刚才她坐在那里发呆时简直像一棵被连根拔起、倾斜无依的树。饭很快就热好了,如挚吃饭的时候,丛容坐在一旁陪她。看着这个矮小却干练、肥胖却精明、学商却从文的表亲狼吞虎咽,想起她被两届男友相继踢开、五年来一直孑然一身的处境,悲凉感不禁重新袭上心头。“怎么啦?又发什么呆?”“如挚,我在想,你该结婚了。”“结婚?难道你忘了男人一见我这身段就擤鼻子?”“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谁像你总是贬自己!”“你才该结婚呢!白长一张漂亮脸蛋,心思却跟木头一样!”“我倒是喜欢小孩……可惜不喜欢男人。”“结婚吧,哪怕嫁个阿猫阿狗的,也比孤零零一个人强!”“我真想要个孩子——只要孩子!”“此话当真?”“谁跟你开玩笑?”“那好办,找个天才上床,生个孩子归自己不就得了。”吕如挚嘻嘻哈哈信口胡诌,丛容心里却蓦地一动。她想起西方有的是这种事儿,它虽然不无荒唐,可是倒真能给你孩子——只给你孩子。你的孩子。“谁是天才呢?”丛容笑问。“天才?天才有的是!”吕如挚显然也玩兴大发。“有天才的傻瓜——比如你,有天才的刁妇——比如我,还有天才酒鬼,天才守财奴,天才妻管严,天才……”“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倒胡诌个没完了!”“我说的也是正经的……嘿,你看,关强就蛮不错,文章一流,身材一流,鼻子一流,中国人谁有那样笔直挺拔的鼻子?而且,三十五岁不到就是权威刊物的主笔了,政治,经济,艺术,样样在行。哼,我要是你我就嫁给他,而不仅仅是和他上床!”“谁说和他上床啦?瞧你,又当面造谣了。”“上床就上床,有什么忸怩的。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古板了,乏味乏味!”丛容想起男人也对她有这种评价,说她什么都好,就是缺点风情,少点“媚”力。“是乏味,可这是爹妈给的——我倒愿意这样。”丛容说。“那你就孤零零一辈子吧。阴天忧郁,雨天抽泣,刮风就惶恐不安,打雷则莫名其妙想哭——你就这样过一辈子吧。”丛容记得自己刚想分辩,刚想说这是毛病但不是因为缺少男人,门铃猛地响起来了。关强披着雨衣出现在她们面前。“哈哈,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我们正说你呢。”如挚说。“编排我什么了?”关强边脱雨衣边问。丛容看见自己使劲朝如挚眨眼睛,可是吕如挚视而不见。“说你什么都是一流,很适合当爹。”“什么话!”关强笑起来。“喝茶吧,别听她胡诌。”丛容听见自己赶紧打岔,可是吕如挚根本不理她。是的,她从来都是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听着关强,丛容喜欢你,想和你生个孩子,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你太幽默了——嘿,黑色幽默!”“谁跟你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你看着她,你看看,是不是我们这位小说家想当妈了?”“那就嫁给我,我正好一个人也腻了。”关强凝视丛容,脸上的神情半是当真半是调侃。丛容看见自己涨得满脸通红。她从来都不会应付这种场面,不会嘻嘻哈哈,虚虚实实,插科打诨,自我解嘲。她从来都是满脸通红,嗫嚅含混,言不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