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我与玄奘(10)
父亲1997年去世了。他一生都没有得过病,但是后来却忧郁成疾,先是得了糖尿病,直至双目失明,后又半身不遂。临终前他反复叮咛,身后不穿我给他买的西装,也不穿母亲给他买的那套传统的中式服装,而是穿他穿了一辈子的干部服。那时候,人们几乎不穿这种服装了,市场上很难买到;而且母亲坚持服装的料子一定要最好的。我们满城找了好几天,最后求人在商店的仓库里找到了一套。父亲穿着象征他一生的希望、理想和忠诚的干部服,离开了这个世界。让我欣慰的是,姥姥在她生命的暮年又能享受信仰的自由。80年代初期,政府决定修复或者重建142座在文化革命中被毁坏的最重要的寺庙,而且又允许人们到寺庙烧香拜佛,念经还愿,僧人们又可以向信众们讲经说法。虽然只是一个窄窄的缝隙,但春风一过万树开。短短的十几年,近两万座寺庙又雨后春笋般在中华大地破土而出。修庙造像一时成为风尚,而且佛像越造越大,好像真应了**说的那句话:不破不立。文化大革命中,全国的佛像几乎被毁坏得所剩无几,现在人们又以同样的热情在无锡太湖边上兴建了曾轰动整个亚洲的86米高的铜佛,九华山地藏菩萨像高达99米,113米高的观音菩萨不久也要耸立在南海之滨。更重要的是,寺庙又变成中国人生活的一个中心,就像过去那样。它不仅给人以精神慰藉,同时也帮助人们如何面对人生,诸如生老病死这样的大事。那些心中充满失意和不满的人,又重新找到了他们的栖息地,寺庙历来就是避难之所,有些革命党人在当年被追捕迫害时也曾在寺庙中躲避。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佛教从精神的鸦片到精神的慰藉,寺庙从封建迷信的场所到信仰传播的中心,僧人从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到人们尊重的高僧大德——所有这一切认识的转变都从电影少林寺开始。"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腰身壮胆气豪,常练武勤操劳,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这曲旋律优美的《牧羊曲》一下子就把人们带入了神奇的少林寺里。李连杰主演的觉远和尚和他的弟子们,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虚怀若谷。他们救唐王,除奸臣,扶正义,济穷人,简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难怪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顿时掀起了武术热;原来冷冷清清的寺庙也突然间门庭若市,出家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直到今天,我不光清楚地记得电影少林寺的每一个情节,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是历历在目。我从电影院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把电影里的故事一一讲给姥姥听,原来和尚们真像她说的那样有本事,是好人。姥姥听得津津有味,还问长问短,少林寺是什么样啊,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壮观?没有被损坏吧?里面的佛像保存得好不好?她从来没有问过我那么多的问题,我们直到半夜才睡觉。姥姥觉少,每次我醒来上厕所时,总见她合衣坐在那里。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我可以看到她安祥的表情,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手把豆子从一个碗里放到另一个碗里,好几次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告诉我说老人觉不多,她在用数豆子打发时间。我说父亲那里有安眠药,"别麻烦他了,他够操心的了。"当时年龄小,真的以为姥姥就是睡不着觉,在那里熬夜,也就没有往心里去。看完电影那天晚上我醒来,发现她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但是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想起刚刚看过的电影,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之后,觉远和尚在树下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惟一不同的是他手里通常拿的是一串长长的念珠。姥姥是否也在念佛?我问她。她半天没说话,我问了好几遍之后,她终于点了点头。她在祈祷什么?她说为了死去的孩子和丈夫,为了和他们在来世团圆,为了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女孩儿不遭罪,为了我们全家人平平安安,为了我们都有饭吃,为了我父亲在政治运动中不受打击。我感到震惊,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看着她弱小的身躯,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一道道的皱褶,满头稀疏的白发,那干枯的双眼。我心头一阵酸楚,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但是很快泪水就被不平所替代,我恨不得用双手抓着她的肩膀,质问她,怎么能这样愚蠢?怎么能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观音菩萨来保护她?如果真的有,为什么那些菩萨不下来帮帮她,而让她觉得一切不幸都是她自己的罪过?而且她怎么能够把希望寄托在我认为根本不存在的来世?但是,我知道我说这些根本没用,父亲那么多年也没有能够说服她,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明白了信念对姥姥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她一辈子受了那么多的苦,足以把任何人摧垮的苦难,何况她是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然而她始终是那样平静地面对一切。她不能去寺庙烧香拜佛,只能在黑暗中默默念佛,而且还要受我们全家人的冷嘲热讽,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改变她的初衷。她没有文化,但她深知信仰给她带来的慰藉、力量和信心。这就是为什么她想要我也像她一样虔诚地信佛。但我从来就没有给过她机会,我在还不了解这一切的时候就拒绝了她。随着姥姥和父亲的离去,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也渐渐地成为历史。想起来有时觉得是那么遥远,令人难以置信,有时又仿佛发生在眼前,周围就弥漫着他们的气息。在那个疯狂的时代,他们坚持着水火不容的两个信仰,一个永远是批判者,一个永远逆来顺受。他们两个人是如此地不同,而施于我的影响有时又是那么地相似。父亲经常教育我们要为人民服务,姥姥说佛陀就是要普渡众生;一个是铲除私心杂念,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个是消除贪婪、无知和**,达到无我之境界;父亲的目标是建立**的人间天堂,姥姥祈求的是往生西天极乐世界。但是,他们的信仰,一个被奉为正统的唯物主义,一个被斥为唯心主义的邪说。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