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文明(6)

失落的文明(6)

我到底也没有看成这个洞窟,很是沮丧。晚上,阿合默德带我去老城,想弥补一下白天的缺憾,好让我这一天有一个愉快的的结束。库车老城和新城只有一街之隔,但迥然不同。这里房子都是泥盖的,和沙漠一个色调。树木在厚厚的尘土下没精打采地低垂着。我们穿过一个集市,最后的几个摊位还在卖剩下的哈密瓜片和蔫儿了的蔬菜。戴着白帽子、身穿夹袄的老人在这傍晚时分三三两两地站着。没有车辆,只有一两辆驴车和几辆自行车经过。这是一个沉寂的地方,它最好的时光早已过去。我本想在老城找到老味道,但却发现,有的只是没落和衰败,而我想寻访的历史,却也在这种没落和衰败中荡然无存了。我们慢慢地朝夜市区走去。经过一个院子时,突然听到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和叫好声。“是婚礼!”阿合默德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我们也进去,和他们一起庆祝。你不是早就说想看看库车人的音乐天赋吗?”“这行吗?”“没问题,我们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民族。有我呢。”这是一个宽敞的老院子,里面有几株繁茂的大树,还有典型的葡萄架,果实累累。绿荫下有一片空场,四周铺着地毯,上面摆着大块的馕,整盘的羊肉,还有哈密瓜、糖果、干果。人们环坐着,中间是新婚夫妇,带着孩子的妇女忙前忙后,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我是人群里惟一的汉族人,阿合默德没有把我介绍给大家,人们起先有些好奇地看着我,继而露出微笑,在我面前堆起一大堆吃的,热情地打着手势请我品尝。突然音乐响起来了,大家都站起来跳舞,他们也邀请我一起跳。舞蹈很快就进入了**。女人们穿着红色长裙和绣着金边的黑马甲,鼓点紧促,琴声起伏,她们越跳越快,裙子飞舞,瓜皮帽下的辫子也在飞转。我真担心她们会扭伤了脚踝——她们都穿着高跟鞋!但她们越跳越有劲。克孜尔千佛洞的画家一定见过这样的舞姿,否则,壁画上的人物就不会那么惟妙惟肖。恍惚之中,我觉得壁画上的音乐家似乎走下来参加了这个婚礼。毕竟这是一个完满结局。从婚礼回到旅店,今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实在太多了。玄奘笔下的龟兹和我所见的库车判若两地。我原以为新疆就是一个荒凉的流放之地,没有料到,在它那不动声色、冷漠枯燥、近乎死寂的外表之下,蕴含着如此多元的世界,蕴藏着这样灿烂的文明。千佛洞里性感的飞天,与印度寺庙中的相比毫不逊色,她们动情地舞着,徒劳地试图诱惑佛陀;马背上的骑士披挂着波斯萨珊王朝的盔甲,为佛陀的舍利英勇而战;壁画四周用作装饰的鸟儿栖息在树枝上的图案,颇有中国画的韵味;希腊太阳神和月亮神从壁顶俯瞰着我们,阿波罗跷着腿坐在战车上,光环笼罩,披风摇曳;对面驾车奔驰的是阿忒密斯,她四周是一圈暗色的光环,象征着黑夜。还有那些供养人的画像,他们生动完整、充满个性、呼之欲出,然而却只能默默无语。这些失落文明的见证人已经无法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背井离乡来到这片不毛之地,建立了一个人间天堂?他们又为什么在当时那个充满争战和敌意的世界里,对不同民族和不同价值观表现出尊重和宽容?我努力地思索着,却找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也许在这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姑姑会有更深的感受。她会不会给我以启发呢?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但在电话里,她立刻听出了我的声音。我告诉她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时,她沉默良久,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当她知道我人真的在新疆时,顿时哭出声来。我后悔了,也许这个电话应该到了库尔勒再打,她这一晚上肯定彻夜难眠。我也几乎一夜没合眼睛:我所知道的姑姑的故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中。1952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姑离开老家,坐了3个月的火车、卡车和马车,终于来到了新疆——这个她神往的地方。但是,眼前景象让她惊呆了:没有树、没有动物、更没有房屋,除了远处的地平线,这里荒无人烟。她本能地退缩着,不肯从卡车上下来。“你们说的工厂在哪里?”她愤怒而又绝望地喊道。当护送的士兵说她们必须自己动手建厂时,她顿时眼前一片眩晕。一切从零开始,他们必须在荒漠开垦土地,自己养活自己,就像古代戌边的部队保卫边疆同时自给自足一样。第一年他们睡在自己凿的地洞里,除了野菜没有别的可吃。他们日以继夜地工作,以便能种上第一季庄稼。直到今天,在明月高挂的夜晚,姑姑总是难以入睡:因为她已经习惯于在有月光的夜晚通宵劳动。姑姑第一年的日子是和着泪水过来的,尤其是当她听到奶奶发疯并在河里淹死的噩耗时,她后悔自己造了孽,也哀叹自己的不幸。但是,她无法离开,因为她必须有单位的介绍信才能买到火车票。如果她私自逃离,就按逃兵看待,她会被关进监狱,或者遣回建设兵团,等待她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由于长在农村,姑姑能够忍受艰苦的生活和劳动,但精神上的无助和无望却是难以忍受的。她和一百万名年轻姑娘应征而来,实际上是给已经在这里驻扎的军人做老婆来的。结婚的压力很大,领导没完没了给她们开会,教育她们说,婚姻不是个人的事,而是一项政治任务,关系到祖国边疆的稳定。而且姑姑自己也需要一个家,在那么艰苦的地方,一个女人家是断然无法独自生存的。姑父和他的战友们已经在没有异性的压抑中生活了三年,当他们看见这些年轻姑娘时,满脸是毫无顾忌的**。“我甚至看到一只母鸡都会兴奋不已,”姑父曾开玩笑说。但是他必须耐心等待。他的上级,通常年纪很大,而且有的已经结过婚,但还得让他们先挑——那些比较漂亮的女孩子往往先跟了领导。最后轮到姑父的时候,就只有姑姑这样又瘦、又小、又黑的“丑小鸭”了。或许姑姑却因祸得福,因为很多被首长挑走的漂亮女人并不幸福,有的还得了精神病,过高的期望将她们狠狠地摔到了失望的谷底。而我姑姑呢,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的生活,却没有太辜负她。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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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孤女经年大漠寻玄奘:《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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