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归原主
天宫西北角,一处小小的院落里,白帝独自坐在屋檐下。院子里种了一棵瘦瘠的梨树,枝头却也开了几朵花。微风过处,便有一两片雪白的花瓣飘落下来。他想这可真是奇怪,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反而能拥有这样的宁静了。事情到底会怎样结局?他玩味地想着,仿佛事不关己。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种特别的目光。直觉先于记忆,让他想起那是谁。他微微抬起头,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她是如此美丽而宁静,宛如秋日的湖水。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她走去,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年。“真想不到。”她微笑,“我也想不到。”她笑的时候,眼角露出细细的皱纹,他的鬓角也已经全白,多年时光的阻隔又回到了他们之间。两人在梨树下默然相对。他们都想起了往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记忆也都或多或少地褪色了。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她笑了笑,“还好吧,这还要多谢你。”然后她问:“那么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他想了好久,才说:“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其实现在想起来,好多事也就不过如此。”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他却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他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见过邯翊了。”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很像你。”白帝没有做声,过了会,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她又说:“世上就有那么多让人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么?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外祖那么多孙儿,你是最像他的。”白帝默然片刻,笑笑说:“是啊,我也听说过,可是那又怎样呢?”“那也不怎样。只是你不觉得,当初的你和外祖,就像是今日的邯翊和你么?世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多年,绕了一圈,好像一切只是重复了一遍。”白帝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问:“那么,你来劝我放手?”她不响,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飘忽,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甄妃微微摇头:“我见邯翊,想劝他留你性命。”白帝冷冷一笑:“他要是真想杀我,你也劝不动他。他不杀我,是因为他不敢!我自己这条命,还是只有我自己才能保全。他也一样!”“既是如此,”甄妃淡淡地问:“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动手?”白帝呆了半晌,颓然长叹一声,“唉!我真是不明白,天下早晚都是他的……”“外祖当年,必定也是这么想。”“所以说,”白帝叹息着,“天家无父子。”“你总是这样……”甄妃轻声地、呢喃地说道。这样的声音唤起了许多回忆,他不由黯然神伤,“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就应该束手待毙?”“他说他不想杀你。”她忽然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还是不想杀你。”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又说:“这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所以我今天来,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他是不是……”“他是。”白帝陡然打断她的话。然后他笑了一下,“到底是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甄妃的神情变得悲喜莫辨,沉默了很久,她轻轻叹息:“其实我原本,也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白帝仿佛有些茫然,过一会才说:“我想过,可一直找不到好时机。再说,告诉了他,又会有什么不同?人人都以为是我害死了他的父亲,就连你不是也一样么?”她意外地看着他,“原来你是这样以为的,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涩然地笑笑,又问:“可是我曾经听说,那个孩子在凡界?”“凡界那个是他的弟弟,那孩子太像他父亲了,当时我不敢留他。几年前他回来过一次,我想留下他,可是他却不愿意,也只好由他去了。”她默然了许久,然后站了起来。他有些意外,“你终于不再劝我了?”“我用不着劝你。”她微笑地说,“我刚刚明白过来,如果你真的想赢,此刻你就不会坐在这个小院子里了。”白帝的眼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怅然的笑,“可是,真正的缘故你却不知道……我没有两三年好活了。”甄妃倏地抬眼,死死盯在他脸上,仿佛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良久,慢慢地垂下眼皮。脸上依然静如止水,惟有长长的睫毛,不住地索索颤动。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心里也不是真的那样平静的。“到了这种地步,看待好多事情,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觉得至关紧要的,现在无足轻重,从前拼命去争的,现在也不想再争。所以——”他抬起头,看看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静静地说:“既然这天下本来就是他的,那就物归原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