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写诗写久了总被人家斜眼,后来开始写散文似乎才得到宽恕。我堂妹事先声明:“你的诗集就免了,等散文集出来再送我。”写诗的因诗歌的异端而受牵连,被认为神经有毛病;写散文的知书达理秉公天下,活得堂堂正正。中国是个现在进行时的散文大国,那浩浩荡荡的报纸专栏休闲杂志文化网站所造就的散文作家,何止千万。要说散文比较符合我们的国情,和广阔天地人口密度信息交流民族性格有关,和商业化有关。四川的茶馆是散文,北京的出租车是散文;学府师爷的宏论是散文,白领小姐的手机短信息也是散文。我小学写作文,常得到董静波老师的好评,并拿到班上宣读。记得当时我的心砰砰乱跳。那是一种公开发表的初级阶段,甚至可以说,董老师是我的第一位编辑与出版者。近半个世纪后,我去看望董老师,她身体尚好,但由于腿脚不便终日卧床。我带去了我的台湾版的散文集。她眼镜后面那慈祥的笑容如旧。我象一个夕阳中的孩子,惶恐而温暖。散文往往是中年心态的折射,与荷尔蒙、血压及心跳速度等生理因素有关。就象一个下山的人,需要调节呼吸,放慢步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怀旧在所难免,那是对气喘嘘嘘的爬山过程的回顾,对山的高度以及风险的再认识。散文与漂泊之间,按时髦说法,有一种互文关系:散文是在文字中的漂泊,而漂泊是地理与社会意义上的书写。自1989年到1993年四年内,我住过七个国家,搬了15次家。这就是一种散文语境。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干了什么?这是诗歌交待不清的。“我在语言中漂流,死亡的乐器充满了冰。”(《二月》)“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背景》)诗歌最多能点睛,而不能画龙,画龙非得靠只鳞片爪的勾勒连缀才成。我是因为生计开始写散文的,茫然中动笔,稀里糊涂写到第六篇《艾伦·金斯堡》,得到李陀的赞许,为之一振。那是我散文写作的起点。金斯堡这个“跨掉一代”之父,在生活中是个挺好玩的怪人,恣意妄为,我行我素,完全没被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正确”匡正。我跟他1984年相识,萍水相逢而已,若没有后来的漂泊,就不可能成为朋友。意犹未尽,在他逝世周年,我又写了《诗人之死》,文章是这样结尾的:“诗人之死,并没为这大地增加或减少什么,虽然他的墓碑有碍观瞻,虽然他的书构成污染,虽然他的精神沙砾影响那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转。”正是由于漂泊,我结识了施耐德、帕斯、特朗斯特罗姆、布莱顿巴赫等其他国际知名作家,也结识了象芥末和于泳这样随风浪沉浮的小人物。孟悦在台湾版《午夜之门》的序言中写道:“细揣摩,这亲切的特殊之处来自那种流浪者与流浪者的相伴相随。也就是说,书写流浪者故事的过程成为一种与之为伴、与之相随、同饮同行的过程。”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在北欧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陷入绝望,默默祈祷,为了此刻也为了来生,为了战胜内心的软弱。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漂泊是穿越虚无的没有终点的旅行。”经历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有限的意义。我女儿田田在这本书里扮演了个重要角色,虽然她并不常出现。她既是我漂泊之舟的锚,又是推动我写作的潜在读者。我有时给她读一些片断,她的中文正在退步,似懂非懂。但我相信有一天她会终有所悟。我想给她讲一些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其中有历史面具上一个人的泪,有权力破碎的神话及其敌人;而我们会超越这一切?在延伸到国家以外的道路上,有我和她,还有很多人。2004年2月29日于美国戴维斯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