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记(1)
一今年圣诞节,全家去拉斯维加斯。
开车先到洛杉矶过夜。
翌日晨,上山滑雪。
下午,翻过洛杉矶山,进入茫茫沙漠。
日落夜深,十五号公路上,车灯连成一线,直奔赌城。
今天是圣诞节,这些罪孽深重的人啊。
九点到拉斯维加斯。
这建在人类弱点之上的城市,其辉煌,让你突然感到无力。
据说张爱玲晚年曾动过念头,要搬到这儿来。
我信。
只要读读她的小说,很容易找到和这座城市的某种对应关系。
进大门,声色犬马一起奔来。
得亏有定力,我随手喂了几枚小钱,才杀开一条路。
预订的房间客满,我们免费升级,升到二十七楼的豪华套房。
晚饭后,妻女累了,要在卧室的旋水浴池里泡泡。
我说去弄点儿零花钱,只一会儿。
我自幼好赌。
父亲抽烟。
我把烟盒拆开,叠成三角,勒边,向下微弓。
孩子们凑在一起,先鉴定,牌子差或残破的,一律靠边站。
扇三角要落点好,会用巧劲儿。
我从小动作协调性差,纵身跃起,用尽吃奶的劲儿抡出,对方的纹丝不动。
而人家肩膀一抖,我的三角就翻过来,归他所有。
那赌博如原始交易,以物易物。
我后来迷上弹球。
孩子们撅着屁股,在五个小洞之间移动。
我还是协调性的问题,球出手无力,没准头。
高手架式就不同:直腰,平端,单眼调线。
一声脆响,我的心缩紧,球准又多了个麻坑。
心狠手毒者,甚至用瓷球石头球来击碎玻璃球。
上中学,午休时弹球,我每次输掉一张做数学题的白纸。
晚自习课,只好到处去借。
困难时期,我家邻居采用粮食均分制,小京和他哥哥各分一千五百颗黄豆。
哥俩弹球,小京技术差,每回输五颗。
输到四十颗,快够他哥哥美餐一顿时,我们怂恿他一次赌四十。
再败,赌八十。
翻到一千二百余颗,终于蒙上,他咸鱼翻身。
八五年底到深圳开笔会,我头一次遭遇吃角子老虎机。
没投几个就中了。
铃响,叮叮当当掉出港币。
同行们急红了眼,哄抢,纷纷去投。
再开会,人手一个微型轮盘机。
文学开始走下坡路。
八六年春天,我从斯德哥尔摩乘船到赫尔辛基。
轮船上到处是老虎机。
我住二等舱,窗含阳光大海。
我求胜心切,认准一台老虎机,先握手,再过招,可不到半个钟头,两百瑞典克郎,折合两百个肉包子,有去无回。
取出晚饭钱,继续跟那吃人“老虎”
算账。
这回倒好,连骨头都没吐。
甲板开始摇晃。
我两腿发软,眼冒金花。
回头是岸?突然想起还有出国兑换的三十美元。
取来兑换再投,眼睁睁,看它吞掉我最后一个攥出汗的克郎。
趁没人,我狠狠踹它两脚。
回舱房,窗黑,我吞下块硬币般的巧克力充饥,那是免费的。
在英国北部住了一年,有时去伦敦。
那些老虎机店响声震天,老远让你热血沸腾,好像那是全世界金钱的漏斗。
里边东方面孔多,尽是中国饭馆的打工仔。
老板大厨敢下赌海,他们只能拿零钱打打水漂。
英国人把老虎机叫做“独臂贼”
(onearmthief)。
听这名字,必有杀人越货的真功夫,亏吃多了,我不敢恋战,一般在和别人约会前二十分钟去转一圈,尚有可能小赢,事关信用和友情,不得不急流勇退。
和“独臂贼”
搏斗,得小心里应外合。
有一回,我没防身后,被双臂贼麻利地摸走了一百八十英镑。
在英国认识郭氏兄弟。
他俩原在国内某乐团,一个吹笙,一个吹唢呐。
这两样凄厉的玩意儿,把婚丧嫁娶的复杂感情带到伦敦,可把自以为见过世面的英国人唬住了。
郭氏兄弟靠街头表演维生,极受欢迎。
赚的钱总得有个去处。
哥俩都是赌徒。
具专业知识有丰富经验持之以恒为之终身奋斗者,才能得此称号,绝非等闲之辈。
一晚,大郭在老虎机店输了百余镑。
剩十便士,投,先吐两镑,再投,吐四镑、八镑。
转身进赌场,在轮盘赌押红黑两色,到八十镑。
于是上桌,势不可挡,到天亮赢到九千镑。
说到此处,大郭目光炯炯,叹了口气,想必是转折点。
早上在赌场用餐,叫出租车,先到朋友家,请他代寄两千镑回京,孝敬老母。
再去电器店,买录像机。
到家,洗了个热水澡,返回赌场。
走背字,六千镑倒流回去。
叫出租车,赶到朋友家,钱还没寄。
呜呼,两千镑没等老太太听个响,就烟消云散。
当夜,九千镑全部奉还,又搭进四千镑。
大郭的老婆是英国人,闹到赌场,老板无奈,只好取消了他的会员资格。
那是八八年春节,我和郭氏兄弟在曼彻斯特表演。
我念诗,没人在意。
他们哥俩可把老华侨吹得热泪盈眶。
会后,在唐人街找了家饭馆,点了几样经济实惠的小菜。
酒足饭饱,大郭讲起这故事——他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说到结局,他并不服气,狠狠说:“我他妈深知其中诀窍。
只要再有一万镑,我准能捞回来”
我想这正是赌场老板乐得听见的,这种复仇心理,才是赌场致富的秘诀。
我后来去英国,打听郭氏兄弟的下落。
据说还在街头表演。
那凄厉的中国民乐,必含有那一昼夜的悲欢,更加扑朔迷离。
二说起中国人在海外赌博,那故事就多了。
中国人好赌,我想这和我们民族的非理性倾向有关:信命运不信鬼神。
加上漂流在外,文化隔膜,语言不通,又不想跟自己过不去。
怎么办?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