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记(2)
赌场起码人多,五湖四海,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没有语言与文化上的障碍。您只要一比划,谁都懂。再说赌博至少给人以希望,今儿输了还有明儿呢。撞上大运,那就是一辈子荣耀。九五年夏天,我从巴黎搭车去德国看朋友,认识了开车的小赵,一个纯朴小伙儿。他原在德国一所大学读书,觉得无聊,转到一家肉食公司的冷库打工。工资高,但德国人不乐意干,都包给第三世界的弟兄们。要说这活不难,一接提货单,立马穿棉袄进冷库,半扇猪,五只鸡,扛上就走。可千万别磨洋工,否则自己也给冻上了,得等到下张提货单才会被发现。下班没事,小赵跟着去了几趟赌场,把细节看在眼里,在冷库干活时暗自琢磨,终于悟出轮盘赌的关键所在。我在德国那几天,他辞了冷库的差使,改去赌场上班。赌场比冷库温暖多了,不必接触动物尸体,还有人侍候。他每天回来,神采飞扬。数完马克,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他分析当天的案例,画出曲线,总结规律,除了个别误差,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眼见着人类赌博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劝他每次不要赢得太多,否则让赌场盯上,列入黑名单。这担心是多余的。三个星期后小赵又回冷库干活,欠了一屁股债。其实赌场是不怕你赢的。十年前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家赌场,有个老头拉联网老虎机,中了三十万美元的大奖。赌场的人过来祝贺他,给他开支票。老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不要支票,要继续玩下去。三天后,他不仅把三十万全部输掉,还得到一张两万多美元的税单,只好回去变卖家产。对赌场这是最有效的广告,当时就见了报。手气这玩意儿,像命运,的确难以捉摸,连开赌场的也不得不信。玩二十一点,庄家连输几把,马上换人,其实就是换手气。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场,相生相克。若庄家是个悍妇,横眉立目,玩牌于凶猛的股掌之中,让你先凉了半截,哪敢有求胜之心?太老的男人则有成精的嫌疑,更令人生畏。有一回我在雷诺玩二十一点,正连连得手,庄家换人,换上个老头,连眉毛都白了。论岁数,他二十年前就该退休了,必是赌场的镇山之宝。他勉强站稳,哆哆嗦嗦地发牌。我二十点,他准二十一点。我逃得慢了一步,三下五除二,桌上所有赌客的钱被一扫而光。欧洲的赌场,大体是节制的、半隐蔽的,甚至带贵族味道,拒绝解救平民心灵的苦闷。我九二年冬天去法国南方,顺道去摩纳哥的蒙蒂卡罗,误入赌场。说误入,是指我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我受到贵宾的礼遇,有点儿受宠若惊。有将军气派的守门人开门,有白发长者领路,有小姐标准的微笑。在登记处,我缴出护照和五十法郎,被记录在案。步入宫殿式大厅,绕着高大的柱子,寻寻觅觅,除了几张轮盘赌桌,根本没有老虎机。人不多,看来都是常客,衣着讲究,细声慢语。我凑到赌桌前,想小试身手。台面上标明:最低筹码五百法郎。而我只带三百五,连个筹码都买不起。一妇人正下注,攥着三块一百万法郎的牌子。我微微出汗,退后几步,点烟。此刻摄像机大概正对准我,电脑迅速和国际刑警局或各国银行挂钩,查这个中国大款的有关资料。美国赌场的气派完全不同。头一次去大西洋城,吓了我一跳。那阵势,像个未来世界的祭坛:上千台老虎机电闪雷鸣,众人被施了魔法,动作僵硬,两眼发直。那是场群众性的宗教活动。我们赌累了,出来透气。只见一个巨型管道,凌空从赌场伸到海边,把沙滩上的散兵游勇,包括我们,全部吸了回去。此刻,当我从二十七楼降到大厅,正是受到那魔法的召唤。先换二十美元的硬币,和“独臂贼”单练。天昏地暗,约百十回合,我明显不支。一时找不到兑换的小车,我干脆把钞票直接塞进老虎机,让它自动转换。天助自助者,我终于中了,铃声大作,老虎机呕吐不止,吐出四百个。我用目光邀请周围的人来分享这份喜悦,他们反应迟钝,视而不见,最多点头而已,这些人真没见过世面。我把硬币装进小桶,刚要收摊,裸着长腿的女郎送酒来了。付了小费,又要一瓶。这回有酒壮胆,欲罢不能。夜深了,有人梦游,多是中国人,乡音漂来浮去,时近时远。再看大厅有雾,想想不对,怕是我有些恍惚。斜对面的一个美国女人中了,她得意地转过头来。我懂,赶紧挥手致意。凌晨六点,我塞进最后一个硬币,穿过大厅,迷了路,问服务员,才找到电梯。叮当一响,门关上,电梯上升。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