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并未重新开始(2)
在最初,它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即使这份杂志的主编欧文·哈里斯也说,他对于该文的观点,也持相当的保留意见。但随着1989年诸多事件的戏剧性展开,尤其是柏林墙的倒塌,这篇文章迅速赢得了爆炸性的声誉。在西方世界凯歌高奏的1989年,福山的声音听起来既赏心悦目,又充满了先知般的色彩。当然,只有很少的人认真地阅读了这篇文章和3年后他在此基础上扩展成的著作《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一人》。福山的理论被简化成一句时髦用语,流传于世。在每一次历史事件发生之后,比如海湾战争爆发后,人们都会不无嘲讽的问道:“历史终结了吗?”这种疑问在“9·11事件”后获得了更多的生命力,但他们却都忘记了福山在最初即以强调的:“我得出的终结观点,并不是指一个个事件的发生—无论是重大的还是严重的事件,而是指历史,指一种在基于所有人、所有时期的经历基础上所理解的一个惟一的、连续的、不断变化的过程……历史终结并不是说生老病死这一自然循环会结束,也不是说重大事件不会再发生或者报道重大事件的报纸从此就销声匿迹。确切讲,它是指构成历史的最基本的原则和制度可能不再进步了,原因在于所有真正的大问题都已得到了解决。”在持续了半个世纪、遍布了半个世界的社会主义阵营出现大变局之际,福山先生又重新提及了一个延续了两个世纪的古老命题:历史的发展是有方向的吗?福山指出的方向与150年前马克思所思考的社会发展进程是截然不同的,但他们都坚信历史具有其指向性。一个尴尬的现实是,批评者有理由指责马克思的理论是“历史决定论”。历史发展本应具有开放性,但凭借这一点却似乎很难驳斥福山的观点。“历史终结”充满了与福山本人的谦虚不相符合的傲慢,它让很多批评者或明显、或隐隐地感觉到不适。但是,我们却很难找到真正的反对论据。“9·11”发生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福山,希望他作出相应的解释或得出自相矛盾的答案。一家报纸甚至以《福山的终结》作为标题。“这的确是一个严峻的挑战”,福山后来回忆说,当一家飞机撞向五角大楼时,他正在华盛顿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尼采高级国际研究中心的办公室里。当然,他首先担心的是在国防部工作的妻子。但在随后面临的大量质疑中,他仍相信,这一悲剧可能仍是历史的后冲力。一小群极端分子并不能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他举例说,在伊朗革命发生的23年后,大多数伊朗青年却更渴望现代化,他们更向往自由生活。“在更长的历史范围内,我可能仍是对的。”但性格温和的福山先生也承认,“不幸的是,我们却只能生活在一个相对短的时期内。”因此,三个更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困扰了福山的思考,“这也是我理论上的弱点”,他诚实地说。比起1989年,雄辩滔滔地论证“历史的终结”,这些问题已进入更为具体的细节。首先,什么样是好的政府治理,如何创建一个良性机构。经济增长、政治演变与文化改变往往是顺序发生的。但福山发现,一个国家发展与否的根本问题,不在于它能否制定出好的经济政策,而在于当地政府的治理能力。东亚的成功在于新加坡、日本与韩国等国拥有有效的政府与公共服务机构,而拉丁美洲国家虽然得到了华盛顿的杰出经济学家的帮助,但由于缺乏现代政府机构的支持,而终究在短暂的繁荣之后重陷困境。而令人绝望的非洲不管接受多少援助,仍无法解决根本问题,正在于非洲国家在殖民者撤离后,陷入了权力真空。其次,军事技术的变化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政治?如果下次发生在伦敦、纽约或者洛杉矶的悲剧是核爆炸,或是生物武器、化学武器,结果将会怎样?福山理解布什政府对于伊拉克政策的心理原因,却仍不能肯定这种反应是否足够明智。第三点,福山试图理解,如何重新理解美国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又如何处理美国与它正在分裂的昔日盟友—西欧间的关系?“美国人来自火星,而欧洲人来自水星”,美国政治学者罗伯特·卡甘在最近的《政策评论》上写道。不要假装美国与欧洲仍是盟友,冷战结束后,它们已开始拥有不同的价值取向,对伊问题上的分裂不过是其开始。卡甘借用了福山的概念,他说欧洲已处于历史的终结,它向往和平、稳定的生活状态,传统的实力政治形态已让位于平等协商,超国家组织逐渐取代了独立国家。但美国却仍处于历史的进程之中,它需要运用传统的权力政治(军事)去对付伊拉克与基地组织。1989年为西方胜利而欢呼的福山,不无尴尬地发现,并且是在美、欧愈来愈烈的争吵中发现,西方似乎已不再是一个统一的概念,它分裂成美国与其他欧洲国家。福山不相信大多数流行观点所认为的美欧分歧主要是由于风格上的不同—美国单边主义,而欧洲更注重协商机制。实际上,福山举出了相当多的例证来证明,欧洲往往比美国更为单边主义,尤其是经济领域上。他也情不自禁地为布什政府辩护,布什政府的作为并不比克林顿政府糟糕。福山相信克林顿对于京都议定书这样的国际协议的热心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因为它很难得到国会的批准。“它们之间存在着更为深刻的分歧。”福山说道,不管来自欧洲与亚洲国家的反战情绪多么明显,他们显然都未能真正理解美国人的情感,未能感觉到“9·11”给他们带来的巨大恐惧感。欧洲人不会觉得这是一场捍卫西方文明的战争。事实上,他们都在想,这场攻击只是针对美国。毋庸置疑的一点是,美国与欧洲都是自由民主政体的信仰者,但是这两者在对民主的看法上却有本质的分歧。美国人相信,是公众赋予了民主政权以合法性,而欧洲国家则是相信存在一个高高在上的机构,它将仲裁谁更有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