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美小美归来了(图)
任何一件事将结束总有个尾声,可是这个尾声是很大的,也很恐怖——天空中来了飞机,在屋顶上绕过的,忽上忽下,其轰鸣声震耳,房子也似乎震动了。总是在午饭的时候,好几次我们手捧着饭碗,飞机就由远而近地来了,真是可怕的声音。可能那方定时让飞机飞出,到这里也就定时飞过。我家这几个孩子闻声便吓得放下饭碗跑,我叫他们别跑,出去更危险。我听人家讲,墙壁角落不易塌,所以叫这些孩子把小椅子放在墙壁角落坐好,前面放一只长沙发,让他们定心地捧着饭碗吃饭好了。我只好这样慰抚他们了。有一次大家在楼上,听到的声音更响,我们是二层楼房,质量又差,声音使房子似乎震动,孩子们更惊惶失措,急忙扑在地上,往床底下爬去,还叫姆妈快些来,我们的床是西式的,较低,大人的身体根本钻勿进去的。其实没有事,大家好笑了。有一天,我为孩子们买鞋子,到大马路去,那里店多,能挑得到合适的尺寸。哪知东西没买到,天空响起了飞机声。我在马路上走,声音极快地过来了,我急忙避到靠身边的商店里。听到机声过去了,我便出来再向前走,可飞机倒又在头顶上了,惊得街上来往的人窜来窜去。因为不久前有过一次,在大世界门前的马路上坠下一颗炸弹爆炸,死伤了不少人,路中央岗亭里的警察也炸得飞上了天。这条马路很热闹,有旅馆、商店,夏天乘凉的人多,来往的人,或坐车的人都被伤害。有的削去了鼻子、有的伤了手脚,各医院都出动人员救护,医院住满了人,惨不忍睹。想不到东躲西藏这样一跑,时光过了好些,我的肚子也饿了,所以想能避到一个有饭吃的店,便好一举两得。见有个沙利文西餐馆,我奔跑过去。点菜、等菜、吃菜,这段时间飞机过去了总算没有再来。人家讲,飞机由高而低俯冲,可能会扫射地面,那便得要扑倒在墙边地上,以防万一。我说像我这样的人缺少机灵,怎会这样去做呢!我这个人不会周密地考虑,像人家开始战争时,便避到内地,卖去了房产、家具、各种东西或退租房子。而我呢,是要看管这些孩子。我们若丢掉了这个破鸟窝,搭勿起新窝的,只好听天由命了!老天不负穷人和苦命人,日本人的大势已去了,大小汉奸都准备走路,五弟他们收拾东西也来勿及,还想得起手足之情吗?他们是急得要命的辰光了,像吴家干爹、堂弟之类,当的差事太小,没有捞到稻草的便逃不起来。六弟到台湾去,后来听说又到香港去了。后来芸芝妹也移居台湾了,总之一别成为永别了。想不到音讯全无的洵美、小美、但笺生这样快回到了家里!他们在淳安,听到胜利了,马上就起身往回走,因为多少人想回来,路上拥挤不堪,他们不能等待,顾不上山路崎岖,有段路地上有水,竟赤了脚跋涉了一段。这样快,还比不上人家的快,人家有汽车飞轮,所以到家他们是狼狈不堪了。当天晚上我向洵美了解经过的情况。他到达淳安便不得再往前。那地方有不少人都等在那里,老的、少的。洵美的外甥、他姊姊的大儿子蒯世元也先在那里,像他年龄的抗日青年有很多。因为那里要办个外国语学校,培养英语口译人才,所以招学生,还得要找老师。洵美和小但外语好,被校方看中了,要强制他们留下来,不给他们往前去。他们先要了解洵美的为人,因此见到了那里好几个闻人。杜月笙也是其中一个,洵美跟他是初次见面呢!后来传来抗战胜利消息,学校也就没能办起来,招募的或强留的老师、学生也都各奔东西了。我一直没有告诉洵美,我和杜月笙的老婆——老五有个关系。老五出身贫苦,小时候是我母亲给了她家钱,为我母亲的使女。她比我大一岁,一直跟随着我母亲长大。我母亲有个专梳头的妇人,又将她介绍到一个所在,遇上了杜月笙,那时杜尚未发迹,老五便跟定着他走了。后来杜有了权势,杜是弃旧恋新的人,又娶了个老七。但老五为杜生了二子,故在杜家有特殊地位。洵美的姆妈交际有一手,和我二姊在一起,认识了黄金荣、杜月笙、金廷生等人的老婆,这些都是阔太太,有一次老五对姆妈讲:要见见我母亲,却无一见之缘,我母亲已有病,我母亲说等病好些当设筵迎见,哪知病重往苏州一去不复返了。有一次我的大娘做生日,在湖社请客,二姊夫操办,姆妈来贺寿,贵夫人很多。姆妈又向我提出:“老五想见见你,跟她见见吧。”我说:“这次不好见,老五出风头的时候我们相见,好像挖了她的根子。她的脸要过不去的,以后会有机会的。”我心里想,叫我去看这班人,还得去敷衍,我才不高兴呢!后来我始终没再见到过她,听说她和两个儿子到国外去了。此次带小美去淳安富阳,途中艰难情况如何,洵美没有多讲,但从多年后他记在随笔札记本中的当时写的两首诗中可略知一二——(一)一九四五年,得抗战胜利消息,遂返上海,途中在富阳遇雨,停泊江边,一夜不得入睡。此诗所用犹是此种字汇,现在读来,格格不入。停船江边待晓行,一夜青草绿进城;昨宵有雨坟头忙,不知抬来何处魂?另一首,因札记缺页,前言为“……年尚不满四十,痛哉!”不知是指行船中所见的历史人物遗迹之随想,还是指逃难中早夭的难友?(二)雨中溪水重,山外白云轻;庙里方七日,世事少千斤;人幼责任大,母老骨肉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最后两句借用旧句子,切事实也。〔编者:为查询父亲第二首诗中所痛惜纪念的人是谁,特地请教了小美哥,他说途中是有二位不满十四岁的小兄弟得病而双亡。但诗中不知指谁,会不会是笔误,将十四写成四十,不得而知。〕胜利的日子到了,真是热闹,尤其上海,什么都是争先恐后。大约各地都一样,后来重庆回来的这班人各就各位了。单讲租房子,都要讲金条,我们对门十四号房子像我家一样大的,一个什么报馆里的人便用了几条金子订下来的,我听了吐了吐舌头,假使我家迁移了,回转来便成无家可归了!洵美的人缘很好,那些从淳安回来的年轻人和他很亲,跟着他的外甥也称呼他“娘舅”,他变得有很多的“外甥”了,其中有几位外文很好的。有个南洋人陈少云,回南洋去了又来上海,特地带来一包“榴莲”,并不太甜又不香,还有怪味。洵美介绍我要尝一下,他说:“这东西以后我们吃不到的,‘留连忘返’就是这个东西呢!”还有一个“外甥”也是回去再来的,送给洵美一只烟斗,尺寸特大,木质好,洵美很喜欢。真正的外甥倒是没有回来,我没有问其所以然了。洵美常和他们到花园饭店,房主我记得是程麻皮的儿子,没有多久,此饭店关门了。程家的儿子在静安寺路角造了一座八卦式的房子,建筑厚实,他家是收藏世家,藏有好些古铜鼎。洵美讲有一次他和朋友一起去那里观赏了这些古鼎呢!有句俗话叫“逃得脱和尚逃不脱庙”,倒也确实如此,五弟走了,也不知其去向。其妻被监视,每天审问她,查问他们所有的东西,要全部交出来,当然她想能多留一些,因此软禁在房子里好些日子。姆妈还讲“盛老三”的事。他没有走得脱,夫妻隔离查问,两人招的口供不一样。我想,审问的人一定很机灵,有察颜观色之才能,用了挤牙膏的方式,像这种情况的人家不少,这些暴发户,他们差不多都是南柯一梦吧!二姊家我是极为担心,总不想问知她家的情况,料想不可能好,干着急不好受,但又猜想她的特殊好友们都已从重庆回到上海,应当助她一把。可能问题没有这样严重吧!想不到有一天的傍晚,二姊夫亲自打来了电话,他说:“茶,我要动身走了!现在大家都来这里,你一定也来,我叫汽车来接你。”我回答他说:“我在生病呀!不能前来了。”他唔了一声说:“真的吗?”我答:“是真的,你保重身体。”讲了这句我难过极了,心乱了,想勿出有什么好往下说的,也没有问他动身往哪里去?但我又说了一遍:“你保重身体!”两边便都挂上了电话筒。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后来知道他往日本去了,和日本人一起走了。我回忆他对我的诚意和关心,并且不忘记我说过的话,他在日本,“茶”要用日语讲,我相信他老脑子里是忘不了本国语言的,他肯定想回祖国,掉不下这班妻儿老小的。可是在两年后,姆妈告诉我,他在日本生病,已去世了。他向我告别时,我身体是勿好,可也不是病得不能出门,为什么不去再见一面呢!当他走后,二姊搬了小房子,她太胖,不到两年中风而死了,我一直没有关心她,所以在今天我的脑子里忘不了这些事,真是遗憾终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