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4)
这样的主次颠倒本末倒置的状况在后来是时常发生在我身上的。例如在图书馆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学习四角号码查字法,为的是能够从《经籍纂诂》里找到自己姓氏的来源。可是等到四角号码查字法学习熟练了以后却忘记学习它的原因,沮丧万分。而我这样的状况是在上大学也就是离开真如镇之后,可二马,我始终认为他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习惯。比如砸碎大块的红砖头,拆掉家里的洋伞。我究竟姓什么,这在我上小学之前是从来没有想过的,甚至一点这样探究的念头都不曾有过。生活在梨园浜边上的人管外婆叫凤姨婆,管我叫三姑娘。后来参加入学考试的时候,在蜡黄的考卷上我用三星牌木头铅写下的名字仍然是:三姑娘。一直到外婆带着我在音乐教室边的教导处填入学档案的时候,才看见王沽这两个汉字,回家的时候外婆把门口的老藤椅挪进屋子,说:囡囡,记住,以后你的名字是:王沽。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字迹过于潦草还是根本我对于这个名字没有亲切感,常常的,新来的老师都会把它们叫成:王洁。现在想想,似乎“王洁”是一个更为贴切的姑娘的名字,而“王沽”则仅仅是三姑娘的缩写,可我为什么姓王,不是别的。后来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因为大一些的时候在户口簿上看到外婆的名字:王书凤。我想我是随了她的姓吧。这样的疑团解开后,突然我又发现,户口簿上的地址并不是梨园浜,我就是这样慢慢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解不完的疑团里。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明戒师父《王右丞集笺注》里我以为自己最能读懂的一首,至于别的念上口总是不明所以。其实一直到后来,也就是我带着外婆的那些书离开小镇后,才发现原来若干年前,自己只能是算作是在看诗,谈不上读诗,至于懂,那就更为的遥远。二马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在明戒师父看来却算作了顿悟。又一年的秋天,银杏树叶张着扇形的绿黄弄得古庙门口脏兮兮。明戒师父就又拿着扫吧“吱呀——”一声推开褐灰色杨木门,不同的是,这次我和二马不再是站在银杏树底下茫然地看着他锃亮着脑袋,而是随在他的身后。梨园浜边上的人家几乎都已经知晓我和二马与这个老和尚交好,或许因为和尚这个位置怎么说都是安全并且高尚得神秘的,所以并不若我和二马原先想的那样,阿爸姆妈外婆会有很大的反对。相反的,外婆开始成为这个古庙第三位有缘人。师父(二马管明戒师父就叫“师父”,比我要亲切得多),原先不是有个年轻的师父和你一起扫地的吗?他人呢?二马已经利索地爬上银杏树。的确,从那个老狼几点钟的傍晚开始,我们所见到的古庙里的和尚就明戒师父一人。他走了,明戒师父弯下身子用手刮掉因为下雨粘在泥地上的银杏叶子,他那时犯错了,和一些大学生一起在中山北路上砸了人家的面包车。似乎泥地上的银杏树叶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容易清除,那是个雨水充沛的秋天。明戒师父索性撩起海青,蹲下身子,开始用手一张一张揭贴在泥地上的叶子。我也开始蹲下身子,和他一起揭树叶,每揭一张泥地上就会留下一个清晰的扇形,有一些蚂蚁就在这个扇形里爬来爬去,显然是下雨前蚂蚁搬家的迷路人。所以他被调来和我一起看这个古庙,之先也是做沙弥尾的,念起经来音色很好可惜就是冲动了点。出家人是不可以这样的,是不可以这样的。二马一转眼已经爬得老高,师父那他去哪了?还俗了,受不了这里的清苦。他说这里太臭了。“嘭——”二马就这样摔了下来,可以说我和明戒师父都惊呆了。二马是侧着身子摔下来的,幸而因为是泥地,加上水分充足,整个泥地是柔软的。不过他还是吓到了我,因为他就直挺挺地侧着身子,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我哇地大声哭了起来,明戒师父放下海青疾步走了上去。二马——明戒师父把他扶着坐了起来。我抬头看看他刚才爬到的高度,一枝树干折佘了。没事儿吧?明戒师父举起他的手摸了摸,还好没舍。二马却一声不吭。我手上还攥着一枚银杏叶子,用手掌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外婆说我不可以在秋冬天哭的,不然我的脸上又会涔出干巴巴的印渍。二马突然就笑了。三姑娘,你这样还真逗。明戒师父突然站了起来,走回横着扫把的地方。弯腰拿起扫把,回过身子,对着二马说:顿悟。佛祖拈花,迦叶一笑。可我不是佛祖,手上拿着的只是一枚银杏叶。可二马却真的顿悟了。或者说,明戒师父看出二马终会顿悟。这当然是在更久以后,我才渐悟到的。我一直都承认二马比我有更为灵活的思维,他看经书也似乎是一夜之间才专心致志的。我和二马最大的差别也就是“渐”和“顿”之间。“渐”谓“先习小乘,后趣大乘,大由小起。”“顿”谓“不习小乘,而直说大乘之无上法门《华严经》。”外婆是在明戒师父借给我看《王右丞集笺注》时,发现我开始和古庙的老和尚成了“有缘人”的,随后她又发现白木箱里的经书少了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