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5)
外婆就开始去敲那扇杨木门了。她是去要书的,因为那是她最为珍惜的东西,可是后来,反而书没有要回来,相反的,最后连白木书箱也一起搬去了古庙的库房。外婆身上开始也有了弥久不散的印度檀香的气味,云云绕绕的。有的时候,我和二马会在古庙里遇上外婆。她坐着一个崭新的垫子穿一身灰蓝色和明戒师父在内堂里打坐念经,我们就搬自己的垫子去正堂,看明戒师父借给我们的书。很快地,梨园浜四围就有了闲言碎语。关于外婆和明戒师父的。镇政府开始思量着怎样利用废置的古庙房赚钱。也许是借鉴了某个中学的破墙开店,他们决定把古庙的库房整理干净,破一个窗口,做面包房,这当然是要得到明戒师父的同意,毕竟他是佛教协会派来这里打理真如庙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戒师父并没有为难镇政府,点头答应了。二马已经搬离了梨园浜,因此只有我和外婆去帮明戒师父整理库房。原本整个庙是有内堂、正堂、偏堂和库房的,还有一个算不上宽敞的院子。现在就只剩下正、内堂和院子,偏堂很早就借给我的小学作音乐教室,现在库房又要变成镇的面包房。明戒师父搬去了内堂,在释迦牟尼的背后搭了床,扎了帐子。把藤条书架靠在闭落脚里,明戒师父撩起帐子挂在帐钩上:这是注定的,一个和尚一个庙,半个厢房香火燎。外婆就利索地把库房里搬出的一些新的旧的海青、坐垫、木鱼什么的放进白木书箱,和那些梵文经书什么的挤在一起。还有一整箱印度檀香,这是每半年佛教协会送来的,我趴在纸箱上闻到没有点燃的檀香的气味,冲得很,立刻就不住地打喷嚏起来。三姑娘,阿坏特纸箱,就糟蹋檀香了!气!外头白相气!外婆掏出手帕擦我的鼻子,又用力地拗我的屁股。我已经十五岁,跑起来佛铃还是不住地响。书凤,随她去吧。我清楚地听见明戒师父这样称呼我的外婆,似乎是潜移默化的,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再管她叫“三姑娘的外婆”,也不和浜边上的人一样管她叫“凤姨婆”,而是叫她的名字,没有姓氏。二马是一年之前搬走的,他的爸爸做股票发达得不得了,就在市中心买了房子,走的时候他搬来飞行棋之类的玩具摆在我家门口,我是看到的,就一声不吭地搬了进去,关上大门。后来,我想,他应该是去古庙和明戒师父告别了。还有那棵银杏树。就在二马从银杏树上摔下来的第二天,我问外婆:阿婆,“顿悟”是什么?就似灵光各意思,一记头开窍。外婆坐在阳光里,还是那把老藤椅。我就拉着二马去爬银杏树,然后兴奋地从树上跳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泥地上,懵了。我预期的灵光和开窍都没有,只是觉得下腹部开始变得热乎乎潮湿的,脚跟处还有一些黄绿的银杏叶子,清楚地看到上面的纹路和一些不知疲倦的蚂蚁。三姑娘,怎么了?二马从树上串下来。二马抓着我的胳膊拉我起来,我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下腹部的潮润感却是越来越明显。三姑娘,你流血了!四周还是有雨后秋天南方盐碱的气味,我穿的是浅褐色的薄棉裤。我看不到自己身后的状况,只是别转头拼命地低下,想看个究竟。伸手一摸,果然湿漉漉的,手指上有淡红色的液体。我就蹲下来哭。哭得很动容。那时我是以为自己被蚂蚁咬了,就像银杏树那样。血!那么多蚂蚁咬我,我就出血了。三姑娘,这个,这个好像……你好像来月……二马吞吞吐吐的,我挣扎掉他的手,顺着野桑树拼命地跑啊跑啊,我的腹部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脸烧的很厉害。二马没有追上来。从那以后,每个月,痛经如期而至。而我和二马就再也没有一起玩过,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甚至于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会知道那些。那天晚上,外婆说:囡囡,侬长大了。我长大了。是的。后来我知道,二马念的重点中学已经开了人体卫生课程。我和二马都很希望在小学毕业后能够考进一样的中学,像杨树桥下面的重点二中。二马念的是镇的中心小学,而我念的只是一家建在残破古庙里的小学。明戒师父说命中注定,那年重点二中把原来给我们学校的一个名额划去给了中心小学,这样二马学校的名额就变成十一名,而我们的就是零。画一个很大的圈,回到原处,那就是零了。结果,我依旧是第一名,二马是第十一名。二马的姆妈来发糖的时候,外婆脸色很不好看,说了“又不是结婚,发什么糖”之类的,甚至于之后二马在我家门口野桑树底下叫“三姑娘”的时候,她竟要赶他走了。我愣着看,她转脸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去吧去吧。我就放开腿,跑着跟在二马身后。跑到一半,转身看一下,外婆又坐在门口老藤椅上,在阳光里愣愣地看着梨园浜边上的矮墩。我看到明戒师父牵外婆的手,在弥勒佛祖的面前,我想起他说过,弥勒比较的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