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6)
古庙开始不烧印度檀香,虽然如此但我依然可以清晰地闻到,或者说是想到或嗅到那样的味道,云云绕绕的,弥久不散。
有顾客开始埋怨面包房卖的面包有一股檀香的味道,让人倒胃口。
有些称自己见过市面的人说那味道和市中心高级厕所里的味道一样。
所以,谁都不肯买有厕所味道的面包了。
镇办公室的人又找到明戒师父,奇怪的是,他们还没开口,明戒师父就把内堂正堂的印度檀香灭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面包房的生意却没有因此好起来。
梨园浜边上的邻居开始怂恿我管明戒师父叫“阿公”
,她们的眼神里有轻易可以捕捉到的不屑,我说和尚是不可以近女色的(这是二马曾经说过的),于是她们就夸张地大笑起来,提着马桶一扭一跨地说说笑笑走过我的身边。
念到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发胖,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外婆说我像她,她也是这个年龄开始发育完全的。
发育完全后就要发胖么?我得不到正确的答案,不过,我还是以惊人的变化迅速胖起来。
这样一来,我的手腕开始越来越难以忍受佛铃红绳的束缚,我觉得疼,紫色的淤血。
我伸手给外婆看的时候,她居然痛哭起来,泣声:造孽,这都是造孽。
外婆从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洋铁皮匣子里取出一把黄铜剪子,扣着我手腕上的肉一刀剪下去,佛铃就应声掉在她温暖干燥的手心里。
我清楚地在白炽灯微黄的灯光下看到手腕上一道清晰的横沟,四周是紫色的淤血。
外婆把佛铃放在我的手心里,囡囡,这个你要收着,佛祖面前开过光的。
我用拇指和食指撵起佛铃,放在耳朵边上摇起来,“铃铃铃铃”
,这是小时候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声音,因为我胖起来,现在如果奔跑,佛铃只是颓答答地靠在手腕肥赘的肉上,没了声响。
我想到明戒师傅的话,把脸转向外婆:阿婆,我们是大户人家么?一种亮光,兴许是眼泪折射的白炽灯光。
总之,外婆的眼睛里闪过一点亮光,随后把黄铜剪刀放进洋铁皮匣子。
很晚了,睡吧,明天还要考试的吧?她起身关掉白炽灯,我抬头看着灯泡,亮光一灭,眼前就闪出一个蓝绿色的光影,头开始晕玄起来。
外婆身上印度檀香的气味还是充满了整个空间,我就这样昏昏沉沉睡去。
中考后,我还是没能进入真正的重点高中。
因为地域限制,我们的小镇出来的优等生只是进了镇上的一家准重点的私立高中。
二马则顺顺利利地直升了重点二中的高中部,只是这次他姆妈没有再拿喜糖来发给大家。
事实上,自从二马搬走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梨园浜。
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只是多多少少从去市中心和他姆妈搓麻将的姆妈们那边传来。
他家的旧房子一直空着,没有出租也没有拆掉,每次上学的时候,我总能看到。
我还能想到我在野桑树底下叫“——二马”
的日子。
虽然之后他就没有再去过古庙,可明戒师父总是说他还会回来的。
你说二马,明戒师父?不会了,他们搬走了,市中心离这里很远。
明戒师父就不言不语。
面包房已经关门大吉,库房也腾空出来,只是明戒师父没有把东西搬回去,也许是想省得再搬出来。
古庙又开始烧印度檀香,外婆说那是她最喜欢的气味。
我说,我也是。
其实,除了印度檀香之外,我已经辨别不出任何的气味。
进高中的那年开始,我的体重急剧下降。
手腕处被佛铃红绳勒出伤痕已经变成一道肉色的印迹,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再戴上佛铃一定不会觉得疼了,可是我却找不到它。
我失去那夜用拇指和食指撵起它放在耳边摇出“铃铃铃铃”
声响后关于它的记忆。
它就消失了。
可我的体重却真切地下降再下降,是否还是得益于外婆的遗传我不知道。
外婆也没有告诉我她发育完全后是否发胖,发胖后又是否恢复正常,甚至于比原先还要的瘦小?我也没有问。
我已经习惯了接受一个又一个疑问,却从外婆那里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我再一次见到二马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他的模样。
只是他站在人群里,手里拿着五块钱一张的“香花券”
,冲着明戒师父叫“师父。
就是这一声“师父”
让我捕捉到很多年前二马的样子。
他已经从重点高中辍学。
从梨园浜零星的消息源那里知道,原因是暴力倾向。
他的爸爸早一些的时候吞掉了厂里的公款炒股,亚洲金融风暴多多少少影响到国内的股市。
于是一切都曝光了。
一切都曝光了。
二马站在银杏树底下这么对我说。
阳光透过银杏树叶打下来,银杏树已经不再是我们触手可及,它的周围用黑色的铁栅栏圈了起来,上面挂着一块铝合金锃亮的牌子:千年古树——银杏。
银杏树叶掉下来几张,展着扇形落在柏油路面上。
古庙的门口还有上等的大理青石铺排着,二马闭上眼睛。
你在干什么呢?我抬头看着他。
看过去。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过去这里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我也想看过去。
当很多人都展望未来的时候,我和二马站在我们都熟悉不过却陌生的地方寻找记忆。
依靠闭上眼睛来寻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