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3)
遇到树的那年,正是我脸色发黄得最严重的日子,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的脸色蜡黄是因为没有营养。那一年上海人因为贪恋一种贝壳类水产而大规模爆发甲型肝炎,父亲有大半年没来看我们,我和外婆天天吃的就是弯过弄堂口那条马路边菜市场里的土芹菜。外婆也从来没有主动找过父亲,仿佛他是个可来可不来的次要人物,她把政府发下来的救济金分成很多份:我的学费,午餐费,伙食费,日常生活开销......她算钱的时候总是盘腿坐在凳子上,架着一副褐色塑料框的老花眼镜,算盘珠子被打得活络作响,丝毫看不出来窘迫的模样。最后她决定让我每天回来吃午饭,而为了要赶时间做饭,她还准许我自己穿过两条马路回家。于是,中午便成了我一天里最开心的时段,哪怕那条路短促而又孤独。依旧是个夏天,快要进秋。在学校里,我依旧没有朋友,有的只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和额头上劣迹斑斑的伤疤。可就在那一天,我抱起"脏东西"的同时,遇到了树。"脏东西"是一只猫的名字,它与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流浪猫毫无异处,它本来应该是只白色软绵绵的东西,可我遇见它的时候,它正躲在同安里的拐角上"呜呜"叫唤,身体蒙了一层脏灰,右前腿折断了,弯曲得很痛苦。我几乎是贴着墙壁走过去的,因为揣测它可能会溜走,可能会张大了眼睛愤怒地瞪我一眼,然后一拐一拐地四处逃窜。可都没有,它像是安心地在等待着谁过来看自己一眼,疑惑地观赏着我的蹑手蹑脚。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它,想看一看血液蜿蜒的图案。小心点,它受伤了。树的声音很低沉,我几乎就要放手丢下这只脏东西起身跑开的时候,他蹲下身子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脏东西"放到地上,绑上纱布。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刀,劈开一根小竹条,一半对一半地架在它折断了的右前腿上,再用一长条麻布扎好。好了!他拍拍"脏东西"的脑袋,非常满意地看着自己包扎后的右前腿。这是你的猫吗?我肃着脸问道,眼前的男人是个陌生人。不是,它应该是被人抛弃了的。他扶起"脏东西"让它站稳了,看看竹片固定得是否牢靠。"脏东西""嗷"地叫了一声,在他的手背上划下一道血印。畜牲!我伸手拍向它的脸,恩将仇报的畜生。没事,是我弄痛了它。树吹了吹自己的手背,用手按了按我的脑袋,你可以把它带回去养伤吗?那儿是你的家?他指了指同安里九号的大门,我点点头。等它病好了,我会来看它。树勾起食指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脸,然后拉了拉我的耳垂,动作轻缓并且温柔。我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她微微地笑着。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柔,它来自一个男人。树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头发短得很精神,眉心有一道异常明显的疤。这一年,虚岁算来,我刚好十岁。我点点头,一把抓起"脏东西",按在怀里。就这样,在同安里的巷子口,我第一次见到了树。把"脏东西"抱回来的时候外婆显得很不高兴,她气鼓鼓地站在灶间里剁菜,邻居们不怀好意地一旁窃窃私语着。看到我抱了这么只肮脏又血迹斑斑的猫回来,她几乎就要挥刀砸过来泄愤。可看到它右腿上的伤,还有唯唯诺诺的神情,外婆还是从早晨清理完毕的垃圾里找出一些骨头残渣来,丢在它面前。尔后转身对我说:以后就跟它玩,放学后哪都不准去!就这样,"脏东西"在天井的一个角落里有了一只算不上很温暖的稻草心篮子,它的开始安心地等待腿上慢慢好起来。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秋天没有盘固逗留,北边的风就一路侵袭而下。"脏东西"的伤好得很缓慢,似乎它心里怀疑怯懦着一旦好起来,恐怕又要成为一只灰不溜秋的流浪猫。外婆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变黄,我们和"脏东西"相处得很惬意,一直到年末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同安里九号的大门口。外婆开始显露出病态,她吃不下饭,也烧不动菜,我和"脏东西"便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她开始主动打电话给父亲,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在外婆打电话给父亲的那天,"脏东西"因为不知偷吃了谁家的菜,而在灶间里被活生生地逮住,有人打落了它的牙齿,他们还用扫帚棒打得它的嘴唇凸肿开裂,她们扯起它的耳朵将它抛出灶间。外婆回来看到"脏东西"的时候,它已经面如死灰,抽搐着躺在大门口,裂了缝的嘴里不停地吐出最后一点热腾腾的血腥气。她什么都没有过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回来,邻居们还围在灶间里心痛着自家的饭菜被这畜牲糟蹋了。外婆将"脏东西"放在稻草心篮子里,对着被血浆冲得睁不开眼睛的"脏东西"说:这是命。我知道,从那天开始,外婆开始等待死亡降临的日子。突然有一天夜里,惊醒的时候,我感觉到外婆冰冷的双脚,它们应该是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冷下来的,我爬下床,拉开灯,"脏东西"已经僵硬地缩在稻草里一动不动。我飞奔到灶间烧开水,满满一壶,憋足了劲提上煤气灶,然后守在一边,心里不断地催促着火苗赶紧将冰冷的液体烧得沸腾,求求你,求求你,一步不愿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