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5)
树是佳的男朋友,在她二十岁那年。交通工具往往是偶遇爱情的最好地方,尤其是抛了锚的交通工具,上不得,下不了。这时候,乘客的世界是同外界割裂开来的,恐惧,焦躁,依赖,需要,因此而生。半个世纪以前,有个传奇女子写下《封锁》,虽然爱情在电车止步不前的那刻变得混沌,却直到如今还依然为人津津乐道。佳告诉我她和树的相遇时,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收有《封锁》的那本小书,递给她。只是佳和树的相遇相识,要远比《封锁》里的人物来的危险,因为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几万英尺的高空,颠簸不停的机舱将两个人裹在一起,裹到一起。那年,我将佳一个人留在香港,自己改签了前一天的机票回来。走的时候,佳还在熟睡。半夜里,突然我就有了这样的念头,将还没完全懂事的佳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知所措。那是我十岁就经历过的恐惧,醒来的时候,一片漆黑。我将手机关掉,一个人坐在新机场里等佳慌张地跑来寻我,可是没有。我想她一定是打回上海求救了,奶奶一定在电话那头恶狠狠地诅咒我,她会用一种在我看来谄媚的心疼语气对佳说:乖囡......通知到第三遍"开始登机"的时候,我将手机打开,心里和自己打赌,如果她打电话来,我就回去。可是没有。那天傍晚,佳改签了一班夜机回上海,闵浙风雨交加的一晚。我是三天后才从同安里回家的,搬出同安里后,每次在奶奶那里得到一顿毒骂感到委屈时,我总还是会偷偷跑回来,我和外婆的家一切如旧。我喜欢站在隔栏的玻璃门后看天井,邻居们不再丢垃圾下来,院子里只有一些枯掉的叶子粉末,风轻轻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一次重新跑回同安里的时候,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我总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强悍的力量在支撑着自己若无其事,可这种力量一到同安里,一到我和外婆的家,一站在那隔栏玻璃门后,便彻底瓦解。之后,每次当我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的时候,都会偷偷跑回同安里。可回同安里的原因不止如此。十岁后的每年生日前后,我都会在同安里的信箱里收到一张留言诡异的包裹单,寄件人地址永远是忽东忽西的:浙江、江西、湖北、河南......他的留言永远都是:那只小猫还好吗?我知道那是同安里弄堂口遇见的树。所以我回来,守在同安里九号,等树来敲我家的门,即使他也许不过是挂念"脏东西"。二十四岁的时候,一年中总有几个月是在同安里度过的,父亲不再像十八岁之前那样按时来同安里接我回家,我知道总有一天,我是应该离开那个家的,那个完整属于佳的家,那不过是我成人前寄居的场所。回到家,爻正在厨房做饭,佳不在。奶奶和三个邻居在搓麻将,她斜着眼瞟了我一下,碍着外人在场,默不作声。父亲从书房走出来,招呼我进去。他取出一张报纸,摊在桌子上,页脚不怎么起眼的地方有一条新闻:x航一客机7000米高空遭遇强气流机上五人受伤。我有些急事,所以来不及告诉佳,便先回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解释道。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翟羽,你......爸爸,你又忘了,我叫翟难!我生硬地将父亲要说的话抵回去,这些年来,都是如此。他不作响,呼吸均匀,可也不看我。外婆家原先有一些妈妈照片的,爸爸,你看到过吗?走出书房前,我又一次试探地问道,可他依旧不做回应。母亲的那些照片,在外婆去世后,不翼而飞,每次回去翻箱倒柜地寻找,却一无所获。我坚信那些照片是父亲取了来,我用取回照片的理由让自己再留在这个家一段日子,这是生硬的理由,我用来勉强地说服自己。同安里和这个家像两头牵扯着我身体的野兽,两边都冰冷,两边都温暖,同安里的冷在于空无一人,可它装满了曾经有过的温暖记忆还有等待那个年轻的、善良的树回来看望"脏东西";这个家的冷在于所有人的若无其事还有奶奶经常的冷嘲热讽,可它装满了佳和我的青春岁月,我们曾经窝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还有我在世上唯一至亲的父亲,即使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在乎我的存在。小的时候,我和佳一样常常会悄悄躲在客厅里等父亲回来,他开门进来,佳便从桌子或者沙发背后窜出来,索要一个拥抱。可我还是躲着,远远地看父亲抱佳一下,亲她一下,偷偷地看着。他们走后,我才会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黯然地走回房间,随手拿一件佳最喜欢的物什丢到后巷的垃圾车里,然后跑回同安里哭一场。这样的画面还很清晰,在我最善于嫉妒的年龄,曾经有一个星期拒绝同佳说一句话,看着她把脸逼得通红,带着哭腔问道:姐,你在生我的气吗?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我最爱的,不止父亲,可我最恨的,是佳么?我无法回答自己。当早晨清涩的阳光将身边的树照亮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悲哀。我将冰冷的手放在树的胸膛上,可却怎么都温暖不起来。我说我手上的血管一定阻塞住了,它们在冬天的时候常常拒绝血液的流动。树翻转身子面向我,不回答,看着。我又说,我的手在冬天时会腐烂,你会害怕吗?他摇摇头,握着我的手坐起身子,侧过脸:我们什么时候和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