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3(2)
璟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是呛人的焦糊气味,奶奶躺在外面大屋子的床上,整个身子都被白色床单覆盖了。璟靠在门边,听见风声和那仿佛属于奶奶的特有的脚步声。突突,突突突,一点一点远了。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奶奶不可以再等一等,等璟长大,等璟给她买那些温暖的鸭绒被子和缎面刺绣的对襟棉袄。是奶奶看厌了璟这冗长而乏味的成长吗?奶奶的死看起来对璟的家并没有多大影响。只是她的爸爸不再在家里打麻将了,因为不会再有人给他们做饭,更重要的是,在刚死了人的房子里打麻将很晦气。所以璟放学回家,房子永远是空的。有的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幻觉,听到厨房发出滋滋的声音,仿佛是奶奶在做饭。璟连书包都没有放下就跑到厨房。可是那里,分明很久没有点过火了,大米里爬满了虫子,奶奶腌的咸菜已经馊了。而璟必须自己买饭来吃,交替着向爸妈要钱。他们都是很聪明的人,知道烧饼和作业本的价格,所以璟从来也多要不来一角钱。她开始为了省下几毛钱费尽心机。她捡别人用过的作业本,把里面空白的纸页都撕下来,装订起来再用。她也知道哪家店铺的烧饼最便宜并且大。清明节的时候,她用攒的钱买了奶奶喜欢吃的晾干的柿饼去山上看望奶奶。璟并不算一个感情丰沛的人,和奶奶亦不算十分靠近。但是她给璟的爱,璟总是记得。因为这世上她是第一个给予女孩一份像样的爱的人,她到死都牵挂着璟。女孩总是会记住对自己好的人,一点点的好,些许的恩惠,都会记得。那天璟一个人站在山上,直到暮色降临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和这山是一体的了,再也不用离开。而奶奶,正颠着她那溃烂得千疮百孔的小脚,赶过来带走她可怜的小孙女儿。璟的奶奶死后只半年,她的爸爸也死了,也是心脏病。那次他在麻将桌上连战了二十个小时,就在他缓缓站起来,数着大把赢来的钱离开的时候,永远地倒了下去。那双兴奋的眼睛甚至没有来得及合上,眼珠凸出,赢的钱还在手中捏着。是璟把爸爸的眼睛合上的。他的眼睛非常灰黯,像是掉进了太多的尘灰。她说不上伤心,可是看到他的样子还是有点难过。曼带着璟来医院的抢救室,璟的爸爸已经断气,还是临倒下那一刻的模样。曼把男人赢的钱收起来,一张一张叠好。然后她去火葬场办理手续。璟独自站在床边,恐惧地看着爸爸。她想掉头就走的,可是却像被什么力量推着,竟然走到他面前,把他的眼睛合上了。合上眼睛的时候,女孩似乎听见一种关门的声音,她猜想他就此走了,从此和她和妈妈和这个世界隔绝了。璟感到恐慌的是,她的爸爸只给她留下太过稀薄的影像,这将是女孩终生无法逆转的事。她原本天真地以为他给予了她很少的爱,可他至少有足够的时间,在漫长的时间过后,这些细微的爱也会积攒得大起来,成为一份像样的父爱。然而她终也不曾想到,这爱亦没有能力再延续,再攒足。它注定永远是猥琐的弱小的父爱。璟努力地想写下点有关爸爸的事,作为纪念。她必须写,哪怕这爱的火光微茫,可是要证明,它存在过。璟记得爸爸给她买过一个面人儿,是个黑脑袋穿着背带裤的米老鼠。那个时候她还小,爸爸还没有脱离他高贵的艺术气质,那个时候的他,较之后来,要可爱多了。璟记得他很喜欢傍晚去附近的人民公园看那里展出和交换的字画。那天他带了璟同去,把她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那天公园里有做面人儿的,她和爸爸凑过去看。爸爸看璟喜欢,就决定给她买一个。他们在做选择上产生了分歧。璟想要米老鼠,那个时候流行米老鼠的动画,它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卡通形象。然而爸爸非让她要孙悟空。他附在她耳朵上说,这个孙悟空工艺最复杂,要消耗那艺人的时间最多,所以最合算。然而对于七八岁的璟来说,只是觉得亲切可亲最重要,哪里管合算不合算。但是爸爸脾气不好,璟从小不敢顶撞他。他说孙悟空好,这就是命令。于是他付了钱,她拿着孙悟空走在他的旁边。她有些闷闷不乐,因为这孙悟空长得有些凶恶,拿在手里,摆在家里都会让她恐惧。璟不吭声,脚步有些迟缓。爸爸走得很快,他掉过头来看着她,问,你怎么啦?璟不说话。他再问:非要那个米老鼠?璟仍不说话。爸爸很快地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他们又走回那个做面人儿的小摊。她最终还是拥有了那个穿着湛蓝色背带工装裤的米老鼠。璟在回去的路上表现得非常活泼,坐在爸爸车子的前梁上,一会儿高举着米老鼠,一会儿又把它拿到眼前凑近了看。她的身子左右摆动,欢快得忘形。大约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了些,抑或她高举的米老鼠挡住了爸爸的视线,总之,璟忽然感到身体斜了过来,车子嚓的一声摔在地上。她和爸爸都从车子上掉了下来。爸爸沉重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摇摇摆摆地爬起来,冲着她吼:你就不能老实一点吗?对于他的发怒她很恐慌,他有时候也会打璟,很疼。她慌了神,赶忙爬起来站好,低着头,忽然眼泪就掉了出来。并非因为担心一场打骂,并非因为膝盖已经磕破,淌着血,非常疼,而是忽然看到手里的米老鼠,已经没有了头,胖而笨拙的身体和背带裤处境难堪地被困在木棍上,像是被鱼叉戳住的鱼。带着两个圆饼耳朵的翘着夸张的大鼻子的脑袋已然不在。女孩像是目睹了一场交通意外和一个亲人的死去,流泪不止。这使得她爸爸终于没有爆发,他忍耐地推起车子前行,腿脚一瘸一拐。璟慢慢跟在爸爸的后面,双手把无头的小可怜揽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