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马与斗牛(4)

甲马与斗牛(4)

(9)第四头牛的死骸,也被拖了出去。

在欢腾的场子里,我寂寞而紧张。

我不敢暴露自己的立场,也不想这么沉默。

于是我破坏地用蒙古语叫道:“Hain”

这是一个摔跤场术语,鬼知道它该译成什么。

记得在乌珠穆沁,当裁判不公时,围观的牧民们就一摔酒瓶子,跳起来怒吼:Hain!

第五头牛冲进场来,步点比马还灵活。

真是二十多分钟一头牛,观看一场斗牛只消两个多小时。

装甲的马和方头的钝矛就是时间的保证。

包括公牛的体力,一切都经过了精准的计算。

浑身鲜血的牛竭力冲来。

斗牛士一个“贝罗尼卡”

,公牛沉重地一歪,踉跄着跪倒了一条腿。

我跳起来,使劲用哈萨克语喊:“Jaman!

……”

这个词的意思是“坏。

我确实语无伦次,面对着这样的娱乐,我觉得再也没有自己的语言。

好在言论自由是一条更大的规则,在这个场子里,他们可以喝彩,我也可以乱喊。

也许,对一种起源古老的风俗,对人类表现勇武的竞技吹毛求疵,是一件无聊的行为。

古代就是从搏斗和流血中走来的,我并不主张对古代的娘娘腔。

但在进化中人类变得不诚实,斗兽成了杀戮,战争常是一边倒的消灭。

胸中的不平使我不能附和,开口抗议时我又缺乏语言。

我如同溺水,只能抓住异类的稻草,绝望地喊:Hain!

Jaman!

在摩洛哥的丹吉尔,我们向一个摩洛哥人问及此事。

他连连摇头说:不,伊斯兰是不允许那样虐待动物的!

……但是仔细查找资料时,又发现——并没有关于穆斯林反对斗牛的记载。

万万没有想到,一次愉快的观摩,成了一件郁闷的心事。

(10)一头健美得使人感动的、浑身有是如同黑缎子的公牛,撩开如马驹驰骤的疾步,笔直地冲了过来。

场边亮起的牌子上写着:重628公斤。

此刻我看不见粉红的咖巴,也看不见金绣的剑士。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头牛,而且是牛最后一刻的生命。

粉红和金绣闪烁着,漆黑的公牛疾突而过,冲到尽头它刹住脚,轻盈地跳转回头。

它的勇猛和余裕,它的仪态,使我这昔日的牧民阵阵吃惊。

它的身段里隐露着一股灵巧,一股不属于牛、而属于年轻的轻灵。

这被隐藏的轻灵,和漆黑的隆肩、方臀、雄器,以及它疾速的飞驰跳跃一起,使人突然醒悟到:不是经由别的途径,美,原来是由赴死的公牛表达的!

我感激这第六条牛,仿佛它要给我一个完美的记忆。

我没有看见皮嘎朵尔,恍惚只见一座装甲的城池。

最后一刻的下午阳光,迎着sol的看席直射过来,使一切都幻动于光影之中。

接着我看见了淋漓的漆黑,艳丽的花镖,以及深红的飞舞。

它的纯黑色彩、它的冲决赌死、它的昂头抖角,都使我悟到——当年我们在蒙古草原放牧的,顶多只是牛的芸芸众生。

此刻我目睹的是真正的贵族。

这么沉沉想着,不觉心中渐醉,心中浮起如驯牛在绿草地上丢下牛车的感觉——那是升华的感觉。

最后牛终于倒下了。

看台被暴风席卷了。

突然出现的满场白手绢,密集地在攒动的人头上使劲地摇。

牛的遗骸被赶来的杂役拖着出场,牛头上锐角高耸——一直到最后,这条牛都保持着它纠纠的姿态。

剩下的事情,已经都漫漶模糊了。

似乎艾尔·芳迪得到了两只牛耳,狂喜的观众驮着他去游行。

只记得我一声不响,不眨眼地注视着那头牛。

它伏着身,昂着头,在被拖拉的路上,沙场如它座下的地毯。

我凝视着那对耸立的角,直至它消失在门洞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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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新散文:鲜花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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