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曾听见天荒地老(8)
吃完饭,大家分头行动。韩九月顶着一头蓬松的长发,神情骄傲,看人的眼神充沛明亮,和何漫山坐在围栏上放肆地笑,不知节制地吃价格低廉而甜腻的冰淇淋。青春淋漓得像奶油一样堆砌,丰满的泡沫恣意挥散。永远的十九岁。这是个值得一再怀念起来的年纪。他们谈论学校里长相英俊的男生和温柔美丽的女孩,他说:“毛毛,你连女生都要关注一下啊。”韩九月说:“嘿嘿,通吃。”何漫山说:“呀,陈橘走过去了,我觉得她长得很好看的,像个公主一样。她一笑,我就会脸红,她的眼睛让人不敢逼视。”韩九月说:“你暗恋她啊。”何漫山大笑:“我消化不好,美色只能浅尝即止。”韩九月就陪着他笑。陈橘站在不远处,黯然离去。他们没有看到她。何漫山开始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给韩九月听。当他唱完老狼的《流浪歌手的情人》,她突然想到了《青春无悔》,摇晃着他的手臂:“唱给我听吧!我很喜欢呢,漫山,我很喜欢这歌词呢,中学时代,还抄录过。真的呢,你唱啊。”他却不像以前那样爽快地唱了,只是愣着。她推他一把:“怎么了,不记得歌词了?那好,我念一句,你唱一句吧。”可是何漫山不答应她。她又摇晃他的手臂:“你唱嘛,唱啊。”他猛地把她抱住,身体在轻微地颤抖,狂乱地亲吻她。过了很久,才放开她,说:“阿九,换一首吧。”在当时,韩九月无从了解他的心绪,不懂事,还追问:“漫山,怎么了?你怎么了?”何漫山一副很疲倦的样子:“阿九,我有些累了呢,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了,得回寝室休息一下。”韩九月还想说点什么,看见他陡然失却了神采的脸庞,不再说什么。只是心里暗暗迷惑于他的神情,看到他眼里依稀有泪光。此后的几次约会里,她又让他唱。没来由的,就是喜欢,固执啊,一定要听这首歌,而且,他越是不唱,她越是吵得厉害。她大约还是孩子心性吧,也不顾他已经微愠的脸色,仍在坚持。他终于说:“毛毛,给我时间,我一定唱给你听。”但一直不曾唱过。这成了韩九月心里一直想弄清楚的迷团。晚上,林蓼蓝照例打开收音机,准备收听每晚9点到11点的欢乐调频栏目,却听到一则让人义愤填膺的消息:北京时间1999年5月8日清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以数枚导弹袭击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造成3人死亡,20多人受伤,馆舍严重毁坏。报道还在继续,整个学校瞬间沸腾了。对面男生宿舍楼人声鼎沸,不时有人从楼上扔下开水瓶、脸盆以示愤怒。女生寝室也闹成一片。女孩子纷纷走出宿舍,楼道上站满了人,放眼望去,一张张悲愤的脸。收音机里继续发布着消息:某某大学等几所高校数百名学子组成游行队伍,正向设在这座城市的法国领事馆挺进,目前,队伍已行进到……这时,男生那边有人在叫:“同学们!我们也去!”马上一呼百应,从不同寝室传来的和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陈苔藓听着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忍不住也跟着喊了一声:“谁是带头大哥?”这段时间学校正流行看黄日华版的《天龙八部》,该剧里的一个线索就是“追查带头大哥是谁”,她这么一说,自是妙趣横生。有些情绪激进的男生已经行动了,贴大字报,上书“血债血还”,又组织队伍,举着火把在校园里唱着《国际歌》,向校外走去。行到大礼堂门前,队伍的组织者头缠白布,举起拳头,大力挥舞,喝道:“我们要捍卫国家的尊严!”那时候……呵,那时候真是年轻啊,白衣胜雪,激情万丈。不知多年后他回想起校园往事,会不会想起这些?学生处处长闻声出动了,带着几个保安匆匆地赶过来。他们拿着大喇叭,喊话道:“同学们,你们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作为一个中国人,大家谁不感到愤怒?但是,请同学们能稳定情绪,控制心态,切勿盲目冲动!已经11点了,请大家回寝室休息!”队伍里有人嚷了起来,声音淹没在更大的回应声中:“好!”军令如山倒,人群疏散了。喧闹的校园静下来了,讨论已从室外转向寝室内。第二天,全校召开大会,学习讨论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代表中国政府郑重发表的声明:“北约这一行径是对中国主权的粗暴侵犯,是对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和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的肆意践踏。中国政府和人民对这一暴行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严厉谴责,提出最强烈的抗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必须承担一切责任,中国政府保留进一步行动权。”晚上收看《新闻联播》的人空前的多。在以“偿还血债”为主题的班会上,同学们热情高涨,言论中肯,一些女生甚至当众落泪。是不是只有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有着这样的热血呢?陈苔藓没哭,她面前摆着一本书,翻看的那一页写着这样的句子:“曾几何时,五陵少年竟亦自洗碟子,端菜盘,背负摩天大楼的沉重阴影。而那些长安的丽人,不去长堤,便深陷书城之中,将自己的青春编进洋装书的目录。当你的情人已改名为玛丽,你又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历史健忘,难为情的,是患了历史感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