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隆冬9
我想,你现在或许在看我的信,150多字的那封。我故意潦草地写那些话,以便你很快就能够忘记。上海开始下雨了,没有春意很寒冷的那种雨,你的阁楼早就开始渗水,变得晦涩而潮湿,不过,天晴的时候多粉刷几次还是可以住得很舒适,我喜欢长时间地窝在那里,你走后,我一直就这么窝着。打算把小时侯的那扇天窗打开,你觉得如何?我想,太阳还是很难照进来,但应该可以看见星星吧,我还没做出决定,因为每次下班走在僻静的大街上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发现天上其实也没多少星星。很多东西都和我们小的时候不同了,我想我不必强求什么。昨天,就是昨天,我突然想起你睡觉的样子,有时候很安静很可爱,有时候翻来覆去流口水又吐泡泡,偶尔也会打呼,那代表你很疲倦。我曾经问爸爸,是不是每个男孩的睡相都和你一样,爸爸说你比较特别,因为你属螃蟹。当时,我并不知道十二生肖里是没有螃蟹的,于是妈每次准备揍你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螃蟹上楼睡觉了”,她就会把手里的扫把放下来,她是最怕打搅你睡觉的,那时候,只有我不知道,你是全家最辛苦的一个人。长大以后,我一直怀疑,到底是爸妈在养家,还是你在养家,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所以,你送我东西时,我总是想尽办法拒绝,我很怕你会一夜之间变得和爸爸一样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结果,还是爸先走一步。我没有告诉你,爸爸临死前每天都问我:“夏吹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始终在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你当时的处境,可还是没来得及,这便是我对他一直愧疚难过的地方——我没让他知道你挂念他的心情,也没让你知道他有多爱你。妈妈的情况很糟,她认为自己很快就要和爸爸会合了,她说那样也好,命中注定的债不还是不行的。如果妈死了,不知道尤子会怎么样。对了,你不认识尤子,他早年在我们家楼下卖煤饼,不晓得你有没有印象。现在,他改卖盗版VCD,好象赚了不少钱,爸死后他一直照顾着我和妈。尤子是个老实人,他希望我可以用他的钱去念大学,我说不行,我要赚钱贴补我哥,每次说到这件事他就会变得很伤心,他觉得我永远把他当外人。尤子在家的时候,妈通常显得特别安分,哪儿也不去,晚上他们关在房间里,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不是傻瓜,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尤子挺可怜,他本可以讨个好女人,和我们这对母女耗在一起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妈是不会跟他结婚的,她知道自己对爸爸不好,又或者,她心里对爸爸还有那么点感情。上封信,关于不写小说的话是骗你的,没有小说,我要如何才能和你说话呢?我和你之间,天生就缺乏一个合理的通道,所以,有许多话我没办法一一说给你听。你问有多少?唔……很多很多……我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老样子,除了看书写字,既不需要关心也不需要朋友。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和我说话了,尤子也是,整天守着妈,不再搭理我,因为他知道妈妈很快就要离开他了。哥,你送给我的胸罩已经戴不下了,你走后,没有人再关心过我的胸部,所以,我也不知道它到底长大了多少。小米1993年冬天小米写完信,把信笺折成菱角的形状放进白色的信封,在信封背面注明年份和日期,然后站在藤椅上,踮起脚尖,把藏在书橱顶端的饼干盒拿下来。她打开盒子,把信放在左边那一叠有编号,没邮戳的信上面,右边,还有一叠信,每一封都写着地址,还贴着色彩斑斓的邮票,那是一个叫钟建豪的男人寄给她的,她记得那个男人,他是夏吹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当年,他一天到晚请她吃拉面。猪豆离开上海的时候,小米站在月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他特地跑过来对小米说,记得给我写信,可是后来,猪豆的信小米一封也没有回。不过,她收藏了它们,因为,那毕竟是来自北京唯一的消息。小米爬下阁楼,发现雨已经停了,清晨的太阳正透过纱窗徐徐地照进来,她看见母亲还睡着,而且睡得很熟,否则不会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小米把母亲的房门虚掩,穿上外套到菜场去,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赶在开市前向卖花的老太太要几株康乃馨,放进母亲床头的花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