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二十五章(2)
哥哥的诗开头是:“啊你——红房子的塔吉雅娜!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欧根·奥涅金那恋人的名字称呼楼上女孩。哥说怕万一诗落到别人手中会令女孩难为情。女孩收下东西,也一句话都不说,也交给我一张纸,然后坐在书桌边看我出门。哥叫我不要看女孩写的纸条,我就不看。不过她给我一种才高八斗的印象:因为哥哥的诗写好后还要叫我共同斟酌方敢送出;而她,看看馒头看看诗,微笑浅浅,素手纤纤,移过草稿本想也不想,就写,就撕,就叠成三角形给了我,并且那纸条转到哥哥手上后,还能叫他沉醉好一会哩!
……粮食越来越紧张了,稀饭由稠的变成稀的……由大米熬的变成小米熬的……最后米都不米,成了南瓜汤……再以后,连南瓜皮南瓜藤都熬进锅了,而馒头,就从白面粉做的变成用黑面粉,再变成包谷粉,再变成土茯苓。这土茯苓,原是去湿止泻的中药,那年头,人人胃里肠中本来就没有什么油花经过,却还把些土茯苓来一顿一顿连天累月吃下肚去,哪有不梗阻之理呢?于是在重庆市的个个公共厕所门前,也站起一条一条的轮子来。幸好市政府的饭堂依然供应白面馒头。爸那份饭票就全买了白面馒头,以保证在全家的晚餐中每人有一个。分给四哥的,就一个接一个都跑去楼上那位“红房子的塔吉雅娜”手里。哥哥的诗越写越绵长,他的馒头却越变越小巧——因为我那时实在太不懂事,也因为那时我实在太饿,就将层馒头皮撕得越来越厚……女孩依然什么都不说。直到有一天,她纤纤素手拈起那个被我撕成一颗心形的白面馒头下楼去,我才吓得魂飞魄散发现自己闯了祸,回过神来,赶紧骑上楼梯扶手滑去追她认错。就眼见她已敲开哥哥的房门又顺手关上,就听见她说:“你的心意我全明白,不要这样苦自己……”我正想敲门进去坦白,她走了出来,我就说“其实那些馒头皮——”哥就一把捂住我的嘴。女孩上楼去了。我看着心形的馒头——它被红房子的塔吉雅娜放在黑色的圆规盒上,显得很白,很小,只有那么一点点,又可怜又可爱,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哥哥把我搂到身边,拿起那颗心形的馒头,默默地,一层一层剥了放进我嘴里……几天之后,我正在厨房烧红那根捅煤炉的铁条准备往四哥的皮带上扎眼——红房子的人越来越瘦,大家久不久就要在皮带上扎个新眼儿出来——哥满头汗将我招去他的房间,闩上门悄悄告诉我,他要去一家饭馆的厨房做学徒,是考上的,当晚就走。我提着皮带,泥塑似地呆看着我的小哥哥。哥说,凡考上的,都试工三月。干不好,随时叫走;干好了,三个月后算正式学徒,一个月有六块钱,包吃包住,还可以请家属每半月在饭馆宿舍大吃一顿,饭菜不许带出门,但随便吃多少肉……。哥一边说,一边把他的东西往个白藤小箱拿进拿出。我略微清醒,就一屁股蹾在箱里怎么也不肯起来。哥在我身边坐下,说:“你看家中父母弟妹都饿成什么模样了!
叫我这当儿子当兄长的如何还能那么自私只顾自己读书?”我说我家各人也并不比别人家的饿呀!
红房子好多人家都开始各人锁上各人的米,蒸饭时,各人吃多少抓多少,放在自己口盅里,然后大家一起看着放进蒸笼盖好顶,蒸好后,各人取出自己的口盅来,绝对混淆不了。我家却绝无此事。虽然各人粮食定量不同,但从无吃多吃少之争。我家从来东西不上锁,家里全交给小弟的奶妈江阿姨管的。而且,按照干部级别,父亲每月有八张优待票,每票一次可以由他带一个人去政协饭堂吃一顿。虽然每票只可以买到两盘肉一碗汤,但干饭可以任吃,于是去的人就拼命往肚里填饭,使汤淘着;肉则原封不动拿回家,让没去的人分享。我们兄弟姐妹就和母亲、奶妈轮流跟爸去吃饭。轮到四哥,他就总说功课紧张不想去,我就总跳起来说“我替哥哥吃”。除了这八张票,还有周末的包子呢!
凡母亲从钢铁学校回来,必往家里带几个包子,搅得烂烂的不知什么菜馅里还会出现肉末!
星期天早上,全家就像过大节一样欢聚在餐桌上,每人就可以分得半个——那可就是百分之百的半两粮,是半两白面做的啊!
我吃饭风快,不过那时连我妹妹也快起来了。妈妈反而越吃越慢,我吃完自己的就盯着她的。她每次都会说“妈妈饱了,你帮帮忙好吗?”就会掰下一角给我。这时哥却说:“其实最饿的是妈妈。”我说那怎么会?谁都知道钢铁学校属一类学校,国家给他们的粮食标准比普通学校高;这不,妈拿回的包子,比市委饭堂的还大。妈妈不但吃不完她那半个包子,还从政协饭堂买回来肉都说不大想吃的。哥说:“妹妹你怎么这样傻……钢铁学校的学生每月三十二斤粮食定量,每人按规定节约两斤给国家。但教师定量才二十四斤,必须节约三斤,能经几顿饱的?定量中绝大部分是粗粮,包子按细粮卖;我算了算,那些包子恰好用尽妈妈的细粮,她在学校肯定只能吃红薯、蚕豆和土茯苓了。真不知道妈妈平日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夜晚上厕所,好几次见妈妈正在厨房偷偷用酱油冲水喝。”我听得冷汗直冒,恨死自己那么心粗那么嘴馋。哥说:“其实这不怪你,你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