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传奇--张爱玲(3)
在上海公寓里的日子是美好的。他们在这里相恋相爱,爱得如火如荼、如梦如醉,爱得伤心、伤情、不能自拔。以至后来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回忆道:“牵牛织女鹊桥相会,私语未完,忽又天晓,连欢娱亦成了草草。子夜歌里有:‘一夜就郎宿,通宵语不息,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张爱玲为了这段感情也拼命地付出。她不介意胡兰成已婚,不管他汉奸的身份,即使在战后胡兰成逃往温州从而结识新欢范秀美时,她仍不远千里觅他而去。当抗战节节胜利,日伪政权的末日来临时,胡兰成对张爱玲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张爱玲依旧一脸信赖,沉迷地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牵你招你。”可惜,她所有的忍耐都未能挽救正在逝去的爱情。1946年11月,在人民高涨的反日声讨中东躲西藏的胡兰成悄悄回到上海,在这所公寓里住了一个晚上。当时,他们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在张爱玲的床前向她道别。他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涕涟涟,哽咽中叫了一声“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或许她已预感到,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面。的确,他对她的爱情已经燃尽了。她没有能力再改变什么,她说,她将只是萎谢了。茫茫人海,修得千年万年才与他相遇,却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对爱的保留与自持,缘起缘灭,也只有她知其冷暖深浅。其实,她又怎会不明白呢?《金锁记》里的季泽,《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振保,《桂花熏阿小悲秋》的哥儿达……有的怯懦,有的薄幸,有的怯懦又兼薄幸,这些人偏偏外表看起来颇登样,可哪一个又有一点真心?对女人来说,真心都是来之不易的。张爱玲要的是婚姻的本义——不问缘由,不问经历,跨越了时间和空间,超越了阶级和信仰,世俗、坦然。她少年时代失去了太多人们通常轻易能够得到的爱,成年的她渴望的只是成熟男子的爱情。遇到胡兰成,她得到了理解和信任,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来。他成了她情感的栖息地,抚慰创伤的良药,因此她投入了自己,殊不知却付出了自己一生的骄傲。比起张爱玲的义无返顾,胡兰成在这段婚姻中,则左顾右盼,心中发虚。他以为她不在乎什么名分,什么婚姻,但他忘了张爱玲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生活在滚滚红尘中心高气傲的女人。1947年,在得到胡兰成脱离险境的消息后,张爱玲给他写了一封信明确告诉他:“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这番话决绝中透出些许苍凉。张爱玲开过花了,她宁可重新回到尘埃之中,也不甘当假花。曾经沧海难为水,为他,她曾经几乎哭尽了毕生的眼泪,也几乎哭尽了她那些惊世骇俗的写作才华。往后的日子纵然漫长,她却始终再没写出如《金锁记》般凄美的文章,中国文学史上张爱玲的时代也随之结束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终究是一个难圆的好梦。许多年以后,胡兰成在晚年回忆起与张爱玲在一起的无数美好的时光时,引用了李商隐的两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表达了他无限懊悔和感伤的情怀。一场传奇式的婚恋就这样降下了凄冷的帷幕。文如其人“长的是苦难,短的是人生。”张爱玲对于人生的态度无疑是冷漠、悲观的。她的作品洋溢着她传奇的一生,繁华而苍凉的文字,一寸一寸写的都是女性的感觉:漂泊,流浪,隔离,封锁,荒凉,伤痕累累……人生的悲剧是她永恒的主题。她习惯叙说女性卑琐的命运,语气平静得叫人战栗;她了解女性的全部弱点,一一将它们折射到自己的笔下。她说,她热爱写作如同热爱生命,只有在写作时她才感到思维的愉悦和生命的狂喜。她坦承自己是个俗人,热爱市民的俗美,编造都市男女们俗不可耐的婚恋离合,更称自己的名字为“恶俗不堪”。正是这个俗人,对于自己的文学艺术天分有着清醒的自知自觉,“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喜欢将生活艺术化。她在文章里同读者拉家常,却从不让外人窥测其内心。她的故事总是一面明亮一面灰暗,冷眼看花开花落、缘起缘灭,流逝的青春、老去的红颜,下一代一个个地被生出来,这一代一个个离去。而她永远是讲故事的人,总是那样隔着一层玻璃在其他人的故事外静静地注视着,带着一身冷淡的高傲和悲悯的温柔。如此精致的世俗自是叫人不得不喜欢。“文如其人”这个词有些绝对,但张爱玲的篇篇作品又确如对自己人生的诠释。《传奇》就是最好的明证,它的内容令人感到十分压抑。《倾城之恋》中的流苏,一个旧式人家的小姐,她穿着旗袍,说的却是现代话,追求的是自由的空气。她与柳原的恋爱就像一场锱铢必较的角力赛:一座城市沦落了,却成全了一段原本令人叹气的婚姻。《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对金钱的**使她身不由己地从被虐、自虐到大肆虐待亲子,像秋风一样带着凉意的描写看得人直把生离死别都抛开。《多少恨》里的男主人公宗豫似乎并不像她笔下的那些男人那么可恶,那个天真的女主角家茵也不卑不亢——她痴情,她爱,但她自制——但这样美的事是注定要成为传说的,所以,张爱玲给了它一个凄迷的结局:情是真的,是动人的,但他来送她,她已走了。惟有屋顶那灰色的天空好像是一声凄凉的船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