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帝开战(5)

向上帝开战(5)

再一次炮击之后,寺庙里已经没有了声响,因为大殿里的鼓被击穿了,号被打断了,诵经的喉咙被硝烟填满了。那把胫骨法号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击断时,人们听到一个少女“哎哟”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声音在枪林弹雨中显得那样清晰和真实,连身陷绝境中的喇嘛们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神灵也是会中弹的。清兵包围了寺庙,一个清军管带提马向前,冲着一片死气的寺庙高喊:“里面的秃子们听着,限你们五分钟之内出来。双手抱在头上,否则枪弹伺候!”贡嘎喇嘛从尸体堆里探出头来喊:“毁灭佛法的魔鬼,还是回去伺候你们的小脚女人吧!”管带朝身后一扬手:“炮队准备速射,用炮弹给我把寺庙像这些秃子们的头一样地剃光。”这时,管带看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从天而降,他骑在一面破鼓上,后面拖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黑烟。他从两军对垒的空地中飞驰而过,一股奇怪的无法形容的异味顿时充斥了宇宙,天地仿佛沉入无边的黑暗,那不是没有日光照耀的黑暗,而是丧失了信心、勇气、知觉和感受生命确存在的黑暗,是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在一瞬间面临生命离他而去的黑暗。士兵们一下没有了方位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从此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又来这里干什么。有的人在多年以后才醒过来,发现已回到了自己在江苏、湖南、或者四川的老家,更惨的一部分人则是去到了某个陌生的连做梦都没有见到过的地方,自己随军征讨的光荣历史就像一堆已经干硬了的狗屎。但是在他们的老家已经有一座座衣冠冢孤独地横陈于青山绿水之间,他们的名字赫然刻在墓碑上。他们的妻子或者已经改嫁,或者已为战死的夫君殉情。他们被亲人当成游荡的孤魂野鬼拒之于家门之外。这是对一个还活着的人最残酷的惩罚。黑烟之后是一场罕见的大雾,九天九夜峡谷里伸手不见五指,点灯不辨东西。军队和大炮不见了,寺庙不见了,喇嘛们也不见了,还有他们的诵经之声。峡谷里除了澜沧江的涛声和风声外,一点人的生气都没有。大地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创世纪时期的洪水浩劫一般,到处是灾难狰狞而凄楚的脸。赵屠户在写给慈禧太后的奏折中说:“大军所到之处,藏民望风跪拜,纷纷改宗易帜,归附朝廷,齐颂老佛爷吉祥。”云云。军队班师回朝,峡谷里满目疮痍。沙利士神父在清军的保护下到高山森林中把那些还躲在树上和岩洞中的教民接回来。人们发现峡谷里现在既没有教堂,也没有寺庙了。心灵不知道将存放在何处,未来也不知道将交给谁。沙利士神父在教堂的废墟边临时盖了两间房间,一间做祈祷室,一间做自己和几个孤儿的房间。这次教难过后教堂又增加了三个孤儿,六名女教民成了寡妇,约三分之二的家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面对一片焦土,遍地孤魂,沙利士神父忽然感到因为信仰不同而发生的战争,是对信仰本身的最大讽刺。上帝的福音和爱,并不应成为这块土地的仇恨之源。但是事实上,上帝成了信奉佛教的藏族人眼睛中的沙子。一个傍晚,沙利士神父在山道上终于碰见了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他几天前就听说这个叫央珍的小女孩的父母都被赵屠户的军队杀了,她一直在村庄的遍地瓦砾中翻找可吃的东西,她大约只有十岁左右。沙利士神父有心将她收养到教堂中来。但是当他走近这女孩时,孩子惊叫一声,像一只受到伤害的小兽那样向一处悬崖飞逃而去。沙利士神父边喊边追,“孩子,啊孩子,请让我来帮助你。我是沙利士神父!”小央珍身后就是万仞深谷,她已无路可逃。沙利士神父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孩子,脸上堆满真诚的善意。“来啊,孩子,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回教堂。那里有上帝的爱,还有吃的,有好多好多哩。”但是他发现了一个令他胆寒的现实。孩子瑟瑟发抖,每当他试图走近这孩子一步,孩子就抖得越发厉害,她脸上的惊恐使本来看上去十分可爱的五官都变了形。女孩没有哭出声来,但是泪如雨下,那是被吓呆到已经失声的表现。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一只凶猛的老虎时,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了。沙利士神父羞愧万分,他相信如果他再走一步的话,女孩就会跳下悬崖了。他沮丧地退了回来。但这个打击对他来说还不是最大的,当他在回教堂的路上碰见一群绵羊时,发现这些无辜的绵羊见了他也像刚才那个女孩那样颤抖不已。有几只羊甚至吓瘫在地上,伸长了脖子仿佛引颈就屠。沙利士神父甚至还看到了绵羊眼睛中淌出的眼泪。他对着一群不谙世事的绵羊跪下了——“主啊,求你饶恕我们的罪。即便中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时,做得也没有他们过分。但是这些迷途的羔羊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我们的一片苦心呢?谁去帮助那个可怜的孩子?谁能让他们相信上帝的仁慈?主,如果我们的存在是这块土地的一种罪过,那么,就让我们离开它吧。”十天以后,信仰天主耶稣的教民在沙利士神父的组织下,借助于一根横跨在澜沧江上空的藤篾索——当地人称为溜索,纷纷溜到了荒无人烟的澜沧江东岸。那时东岸还是被魔鬼控制的领地,只有勇敢的猎人才敢借助溜索到江东来打猎。溜索固定在江两岸的岩石上,一头高一头低。在澜沧江峡谷地区,这是一种最便捷也最危险的交通方式,一个金刚木做的溜梆套住溜索,系在人腰上的两根羊皮绳又吊在溜梆上,渡江的人一手抓紧溜梆,一手护扶住吊溜梆的绳索以保持平衡,然后双脚一蹬岩壁,利用从高处往下溜的惯性像箭一样地射向对岸。沙利士神父是第一次用溜索过江,尽管他不相信澜沧江里会有跃出江面的魔鬼把人从溜索中一把掠下,但他不得不畏惧溜索下的澜沧江,那些大大小小的漩涡、翻腾起伏的波涛、以及它的吼叫声,可以抵一千个魔鬼。一个教民提出,由他带着神父一起过江,就像那些带着孩子过江的女人们那样,他说他将把神父绑在自己的背上。你把眼睛闭上,喘一口气的工夫就到对岸了。但沙利士神父拒绝了这个有损男人尊严的帮助。“我们是去开辟一个全新的世界的,为什么不让我自己试一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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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碰撞交融下的瑰丽画卷:水乳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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