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无题》)
是个极小的村子。当中立一株大榕树,四周绕一条小溪。因为村子地形圆圆的,兼之有水。自古就称作”口水村”,名字倒也恰切。村民在此居住如许多年,进村出村都需泅过那溪。所幸小溪仅仅没膝深,十来米宽,水色清冽,晶莹可爱。村民爱着那溪,竟从没有想过建桥,更不要说摆渡。日子久了,出村时候就都对人说”我过水去了。”很有点飘渺的味道。
那年的那个早晨,平白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就背着个大竹箩筐要过水去赶集。那时候的天色很奇怪,平白走在村道上,觉得周身有一团白气笼罩着自己,平白向东它也向东,平白往西它也往西,走快它也快,走缓它也缓。平白是个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很有些幻想。此时他就觉得是不是上天要告诉我什么咧?人这么想着自己的重要性脚步自然便飘飘然起来,即使平白当时心中所谓的天意,不过是在赶集时多赚那么七八银。
平白走到小溪边上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发现这个很奇怪的现象时他整个人都呆楞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冒到天灵盖上,四足冰冷。平白记得当时小溪的那头也正有一个人要过水而来,那人同样也呆楞在小溪的那边。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地隔水相望,互相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里的恐惧。后来那人嘴里就爆发出一声撕声裂肺地尖叫,转身狂奔去了。
平白一人站在溪水的这头,耳中轰轰作响。他扭头看看四周:身后山色青翠依然,鸟鸣达天。村子沉静如故,阡陌相通,鸡犬交闻。他甚至还可以看到河姑的屋子前面晾着的一件小红裤衩此时微然迎风。他又低下头看看脚下,一拨拨的溪水轻腻地晃动,摇啊摇,尽是美丽的波纹——只是水色深蓝——为什么溪水一夜之间变成了深蓝色,如何变成了深蓝色?平白全然摸不着头绪,他被吓坏了。
平白掉转身子沿着溪水奔跑。深蓝的水花就在他足下悠然溅动,飞珠泻玉似的声息。平白无端端觉得脚掌钻心的痛,虽然他很留心地避开了那深蓝色带着神秘与不祥意味的溪水。对岸有人陆续聚拢过来了,对着这条弥漫着恐怖色彩的小溪指指点点,他们隔水看到灰白着脸的平白就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冲着平白嚷:”惨了,你们村里这条水被天废了!”还有人说:”肯定是毒龙来了,肯定是毒龙!”他们七嘴八舌地揣测着,就像身临一出闹剧似的,这一刹那只怕唯有平白想到这条溪是口水村进出的唯一途径。这个早晨这条溪水,或许将使口水村灭顶。
当时那个村子在平白身后还安静地躺着,一如往常。平白独自面对着这条水色深蓝望不可测的小溪和溪那边如许鼎沸的人声。他憋着气围绕着小溪绕着村子跑了一圈,终于无望地蹲下身来,把脸埋在手里。对岸的人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又爆笑起来,或者吹口哨,或者手舞足蹈,好象在过节似的。平白回头看看自己的村子——山色青翠依然,鸟鸣达天。村子阡陌相通,鸡犬交闻。他甚至还可以看到河姑的屋子前面晾着的一件小红裤衩此时微然迎风。平白突然意识到他命定是保护身后口水村的那个人。他”嚯”一声站起来,对着面前深蓝色的溪水以及意想中口水村注定遥遥无期的隔绝命运,咬咬牙,狠命地吐出一口浓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平白离开溪边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回自家的粮仓去,平白家在村子里广有田地。如今他打开粮仓,把身子扑倒在刚入仓的成堆成堆白花花的大米上,便安心地长叹了口气。他想这些大米够我们整村的人吃三年啊。——他如今心里装着的尽是村子的未来历练,焕然不再是今天清晨那个一心只想多赚七八银的小伙子。
然后他又跑到河姑家里去。河姑是个大姑娘,整日整日都在用稻草编着东西。她从懂事后就稻草不离手,但从没有人看到她编出的东西过。有时候就有人问她:”河姑呀,你都在编着什么呀?让我们瞧瞧。”河姑就抿着嘴说:”随手编的东西,过后就给当了草纸了,哪里还在呀。”然而河姑长得浓眉大眼壮壮实实,成天忙忙碌碌的样子逗得村子的男子都不由想入非非。这天平白跑到她家里,就对她说河姑呀,村子口的那条溪被毒龙给毒坏了。村子里的人再也没有办法过水了。咱们都给困死在这里了。所以我们现在也不用管什么礼节,可以上床去了。河姑听了,把眼睛瞪了个好大,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好吧,反正那条溪无论毒不毒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女人家家永远也走不远去的。既然你今天开了这个口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那我们就上床吧。于是他们就顺利宽衣解带做了野夫妻。
平白得遂心愿后就接着跑到口水村中央的大榕树下,大榕树下挂着一口极其破旧的大钟。平白就踩着树根爬上去敲响大钟,就这样全村子的人才从梦中惊醒,慢慢聚集在大榕树下。
平白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大榕树上威风凛凛地俯视着全村子的人。村民们刚从被窝里被唤醒,睡眼惺忪,稀里糊涂的。平白看着脚下这些普普通通、表情平淡的脸孔,突然想起今天清晨笼罩在他身上的白气,他觉得自己是负有使命把有天意的,应该把人们召唤起来对抗毒龙。这样的想法使他的嗓门提高了许多,把话说得清楚而极具感召力。村民们在惊慌之中对他唯命是从,开始准备囤粮自救、成立村武工队以及开展祭神大典等等。平白在人群中俨然成了领袖。可见他此时彻底和今天清晨那个一心赚它个把银的小伙子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