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姑娘从来都睡得很好,哪里会那麽早就醒过来,还大喊大叫的。
「采英……」苏沅後来几年与采英相依为命,下意识的唤出她的名字,只是当看清楚宝绿的样子时,声音戛然而止。
宝绿着急的过来,外衣披得歪歪扭扭,可面孔那麽年轻,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是十三四岁时的宝绿,不是後来跟着她处处被欺负,越来越憔悴的宝绿。
苏沅的眼睛顿时红了,她的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宝绿有些茫然,「姑娘,什麽采英?」
苏沅这才恍然,这时候采英大概还没有到苏家吧,她手指微颤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确定地问︰「我几岁了?」
「姑娘,您怎麽这麽问?」宝绿大感奇怪,「您十三岁呀。」
十三岁,那是建昭十一年了!
苏沅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胡乱地披上一件衣服就跑向门口。
清晨的天空布满了云,很是昏暗,但她抬起头却好像看见了藏在云中的太阳,感觉到它的万丈光芒照耀在自己身上,带来说不出的温暖。
苏府西苑一座二进院子里,阮珍刚刚服侍苏承芳去早朝,正要睡个回笼觉,门外突然传来丫鬟惊呼的声音,也不知出了什麽事。
她正待询问,却见门被推开,一个小姑娘披散着头发,风一样的冲进来,扑到她怀里大声痛哭。
阮珍惊讶极了,担心地连忙问道:「沅沅,出什麽事了?」
苏沅出生的时候,有位姓王的仙师登门为之批命,说小姑娘名贵,如紫气东来,後来一算,又说五行缺水,苏承芳便为小女儿取了「沅」字为名,寓意取自「沅芷澧兰」。
娘亲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在耳边响起,苏沅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多少年了,她希冀着能再见到娘亲、能再这样依偎在娘亲怀里,然而那些都是妄想。
她紧紧抱住阮珍的腰,将阮珍的衣襟哭湿了一块,却仍是抽抽噎噎,丝毫停不下来。
「沅沅!」阮珍从来没有见过女儿哭成这个样子,越发担心,抚着她的头发问:「到底怎麽了?你快些告诉我。」
「娘……娘!」苏沅唤道。
阮珍一惊。
虽说苏家的夫人去世十几年了,苏承芳没有续弦,但阮珍仍是不让苏沅叫她娘,毕竟她只是侧室。可苏沅此时哪里顾得了这麽多,只想把心中所有的思念、懊悔、自责藉由这一声「娘」宣泄出来,一连叫了好几声。
这孩子的举动实在是太奇怪,阮珍着急得快要哭了,声音不由得发颤。
哭了好一阵子,苏沅才缓过来,清楚自己这样子是叫娘亲担忧,恐怕还会惊动祖母,就埋在娘亲怀里小声道:「我刚才作了噩梦了!」
阮珍闻言哭笑不得,轻叹口气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捧起女儿的小脸,「哭得那麽厉害,既然是梦,就该知道是假的,你怎麽能当真了?」说着,她从丫鬟手里拿过帕子,给女儿仔仔细细的擦脸蛋。
苏沅抬头看着阮珍,眼睛一眨不眨,娘亲仍如记忆里一样好看,新月似的眉,杏子般的眼睛,笑起来甜甜的,让人忘记烦恼。她突然又想哭了,犹记得那天马车冲下断桥,娘亲不顾安危地将她护在怀里,自己的背却狠狠撞在坚硬的石头上,肯定非常的痛,娘亲却强忍着朝她笑,让她不要害怕。
苏沅哭得喘不过气来,低下头,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疼得冒汗。
这不是梦了,娘亲真的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是真的回到了十三岁,既如此,那一切悲剧都可以避免!
阮珍擦乾净女儿的眼泪,笑道:「不要再哭了。」她同宝绿,还有後来追上来的宝翠道:「姑娘作噩梦,你们该好生安抚着,怎麽让她吓成这样?」
两个丫鬟低下头,宝绿嗫嚅的道:「全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好好照顾姑娘,还请姑娘责罚。」
苏沅却明白,宝绿那时候哪里拦得住自己?自己是惊喜得疯了,怕是用一头牛都拉不回来,赶紧道:「也怪不得你,我就是想见姨娘。」她拉住阮珍的袖子,「我在您这里用早膳好吗?」
阮珍向来睡眠浅,苏承芳又时常歇在这里,伺候一番,更是容易困乏,故而一向喜欢睡个回笼觉,等到辰时再起来,去服侍老夫人,若老夫人不需要她服侍,便是在房里弹弹琴、写写字,只是刚才被苏沅这麽一闹,困意早就没有了。
但她担心苏沅这样精神会不好,所以有点犹豫。
苏沅抬着头,拉着她的袖子摇了摇。
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七分像她,弯眉琼鼻,秀美无双,三分像苏承芳,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盯着人看的时候水光潋灩,好像有星子闪耀,便是个陌生人都不忍心拒绝,更何况是亲生女儿?
阮珍到底拗不过她,吩咐丫鬟结香,「叫厨房做一碟芍药汤饼来。」
五月底,正是芍药绽放的时候,苏府的东苑种了许多芍药,逸品甚多,像莲香白、观音面都有,这得益於苏家老祖宗百年的经营,家底丰厚,不光是宅院里的珍稀花木,便是名贵书画都不少,不过苏家自从曾祖那辈里分了家,小半数的东西都被住在莲花胡同的那一房带走了——苏沅的家是在洒金桥旁。
「再做个东坡豆腐。」阮珍又点了一样女儿喜欢吃的。
苏沅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不光是能回味儿时喜欢的东西,便是想到能与娘亲同桌而食,她都高兴得不知道怎麽办才好。
阮珍有些奇怪,不过是些平日里经常吃的东西,这孩子竟那麽欢喜。
她拉着苏沅在美人榻上坐下来,笑道:「老爷昨日与我说,老夫人请了一位女先生来教导你们,兴许这两日就要来了,你可要好好跟着学,同二姑娘有商有量的,不要让女先生为难。」
苏沅今年十三岁,苏家二姑娘苏锦十四,明年及笄,过了十五岁的姑娘很快就会有人来提亲,老夫人是想她们更出众些,才特地请了女先生,不过阮珍提到苏锦,却是怕她惹事儿。
苏锦因是嫡女,自小同苏沅不对盘,後来不知听谁挑拨,竟只因苏夫人是在苏沅出生之後病死的,就认定是苏沅克死母亲,便讨厌上这个妹妹。偏偏苏沅也不是吃素的性子,不甘相让,两人势同水火。
只是经历了上一世,而今的苏沅到底不是个小姑娘了,在她的心里,同苏锦的那点恩怨跟後来所受到的苦难相比,都不值得一提。然而她愿意退一步,苏锦会愿意和解吗?苏锦对她的恼恨不是一点半点儿,思及此她拧了拧秀眉道:「井水不犯河水,她不惹我,我也不会惹她。」无意多说此事,她拉住阮珍的袖子,「您给我梳头发吧!」
她急匆匆的来,这会儿披头散发的。
「我竟忘了。」阮珍哎呀一声,这才注意到女儿不只头发没有梳,衣裙也是胡乱披着的,忙同宝绿吩咐,「快些回去把姑娘的衣衫拿来。」
宝绿应声去拿,结香则把黄牛角梳递过来。
没有及笄,小姑娘就不能挽髻,阮珍打算给苏沅梳个燕尾,再缠上一串淡黄色的珠花。梳头的时候,她动作轻巧,苏沅舒服地闭上眼睛,瞧女儿享受的模样,阮珍笑着给她梳了许久。
等到厨房端来吃食,两人才携手入座。
不知不觉天色亮了,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洒进来,伴随着外面淡淡的花香。
这一顿早饭苏沅吃得很多,竟有些困倦,倚在阮珍身边,听她念曹述之的诗词。
阮珍虽然出身商户,却自小有女先生教她识文断字,阮老爷和阮太太都很疼爱她,待之如掌上明珠,阮直也对这个亲妹妹千依百顺,可能因为这份亲情,後来阮家出事,娘亲天真单纯地轻信了姑婆的话,做下错事,要不然凭她这等样貌与富裕的家境,何愁找不到一个好夫婿,做正室夫人呢?
苏沅轻轻地叹了口气。
胡思乱想间,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跑过来传话,守在外面的丫鬟伴木走进来,转达道:「老夫人请姑娘与姨娘去上房,说有个女先生来了,让姑娘们去拜见一下。」
看来老夫人已经知道沅沅早上的所作所为,阮珍心里七上八下,女儿生下来没多久,夫人就去世了,苏锦才一岁,老夫人很是心疼,将她接到身边教养,自然是顾不到沅沅的,老爷便让她照顾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