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4)
我蜷缩在沙发上,感到累了,昏昏欲睡,我微微闭上眼睛。我看到一些过去的岁月同尘埃一起升腾而起,一群群旧识的男女披上翅膀从窗前飞旋而过,身上的土屑和锈痕抖落在空中,发出跌落的粉碎声。我在记忆的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四处都是垃圾和腐臭,滋蔓着奇异的野草和毒菌,只有远处的栗树林在召唤。有一道小径可以通向那里,但是,小径在中途折断了,我无法前行。我用力在记忆中向前眺望,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时候,有一个名字仿佛被夜风从寂静中托起,它从许多只嘴唇中吐出,浮在空中,从街道的另一边浮动到我的窗子的这一边。它颤抖着,在青色的夜幕里闪烁血淋淋的光泽,我无法抓到它。隐隐约约,我看到一个死者姗然而立,我定睛细看,发现她好像是葛家女人,只是面孔模糊肿胀,脖颈上的一道深深的勒痕把她的嘴角扯向一边,嘴唇充着血,向外翻着,如同一朵扭曲的花瓣。我看到她在幽黑的无辜者的行列里愤然抗议,发出惨烈的嚎叫,但是空中的回响却极为微弱。我惊恐地谛听。终于,那微弱之音被窗外一阵真实的重型汽车隆隆而过的轰鸣声淹没。我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窗前,关上半扇窗子,想了想,把另半扇窗子也关上。但是,封闭感依然无法使我集中思路,勾起与楼道里邂逅的那个异乡人相关联的记忆。最后,我只好作罢。冲过淋浴,我便上床躺下,熄了灯。这时,外边下起了雨,硕大的雨珠从高空跌落到柏油路面上噼噼啪啪,像无数只马蹄或四脚动物在飞奔。……窗外的嘈杂之声似乎把我拉进一场宏大的晚会,一个女人旋转着从舞池的一角飘弋过来,用一种灼热与渴望的目光注视着我,她的一只温暖的手一直在寻找着我的手,当她终于触碰到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是禾。她说,我们去跳舞吧。我说,我们俩怎么跳呢?禾说,为什么我们俩不能跳?你听,这是最现代的乐曲,是不分男步、女步的一步舞。然后,我们便被令人发昏的乐声拖进舞池,她牵引着我的手往人群中央走,我们的脚步在拥挤的空间里前行、回响,却没有碰到任何人。然后,我们就跳起了不分男步、女步的一步舞。灯光不断地闪烁变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我看到所有的人的脸孔都在变形。我与禾紧紧搂在一起,生怕对方一不小心变成了别人。我的舞伴狂乱的心跳如同乐队里的小鼓,敲击在我的**上。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含含糊糊的热力,将我不由分说地包裹起来。她紧紧贴在我的身体上,双手搂紧我年轻的臂部,我激动得抑制不住地大声呼吸。这时,我被她明亮的眸子引领到一处带斜坡的狭窄的空地,我们沿着这条肠子似的走廊翩翩舞动着来到尽头的栅栏前。我才发现,这儿是一座弃园。我们站住。这里光线昏暗,我只是不顾一切地跟着她,别无所想,觉得自己正在一种温馨的等待中瘫软。她开始解我的上衣,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这跳动声扰乱了她的从容,以至于她的手指不再听从她的使唤。我默不作声由她支配。她解开我的衣裳后并没有脱掉它,只是把它散开,并把我的头发向后捋了捋,露出我的整个额头和脸孔。然后,她向后退了几步,使她与我的距离保持在既不太近又不太远的位置上,也就是说,既不近得丧失掉足够的审美距离,以便于欣赏我的形体,又不远得使之在黯淡的光线里模糊不清。然后,她开始解她自己的衣裳,以和我相同的姿势站立在我的对面。我们互相欣赏。我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焦急骚扰着,我急切盼望着她尽快地把她的形体美暴露无遗,她的每一种姿势都使我感到强烈的完美,震撼着我的全部**。她是我的镜子。我们凝视着对方,审视良久。禾用她那一双略显忧郁同时又充满探询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张满溢着聪慧与深情的女性的脸孔上,捕捉到如此内涵的表情。她的整洁而富有光泽的短发,以及她的唇角处那一道沉思的皱纹,都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她内在的沉着、深邃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