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8)
她很想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很想,很想。到底还是没有说。还能说什么呢,他身边坐着陈洁,他日后的妻。她原以为此生未卜,却不料,这一世,早就木已成舟,没有扳回的余地,半分也没有。她只是在想,他知不知道呢,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呢。他知不知道呢。江淮知道。他怎么不知道?初见她时,他还是对酒当歌激扬文字的星光少年。大学的校园年轻悠闲,光彩四溢,带着轻浅的喜和愁。仿佛每一个明天都是春天。日子那样清清朗朗,绿叶红花,阳光自由自在,当爱情初来,生命璀璨清香。那时候,他和她都有着黄金一样的容颜,早春的空气里弥漫着薄荷一般的气息。他在薄暮的紫薇花架间穿行,就那么无意间的回眸,看到了刘莲,她那样专注而肆无忌惮地望向他,她穿着白色的,长及脚踝的裙子,站在梧桐树下。那一刻,他的心突然被温柔牵动。这之前,他们就认识的,腼腆的大一新生在校园里迷路了,茫然四顾,他出现。他都记得。怎么不记得呢,那清秀的女孩子,最是一低头的温柔。她不擅长文字,在文学社的考试中换试卷,小小的把戏,他都看在眼里,都知道。就是那样吧,在有着云朵、雾蔼、清风、朗月、松涛的象牙塔里,在文字中,与她尽情相爱,却又始终克制自己,不去走近。常常地,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她旁边错身而过,看到她在秋日银杏金黄间,在春天的樱花烂漫下,沉静微笑,看到她在夏季黄昏的荷花池边徜徉。是那样洁白无尘的青春岁月,那些水样的诗文歌赋,玫瑰般醺然的笑靥,如水晶般干净纯美,梦想与鲜花一起开放。而刘莲,是他长发盈空的姑娘。校园的梧桐、白裙、明眸皓齿的女孩,在他心中凝固成永恒的画面,从此不会忘记。那是他日渐坚硬的心里惟一柔软的明媚角落,是他生命中的刺青。很多年以后,他依然对梧桐树无法忘情。他想也许只有这种植物,能够刻有他一路走来的痕迹。很多往事都发生在梧桐树下,那个女子,靠近他,温暖他,用心爱他,然后,他离开她。她只是他走在一条河边时,从对面传来的渺茫、悠扬、诱惑的歌声。但是他自己亲手弄沉了可以摆渡的船,继续前行。他高中时学的是理科,大学的专业是物理,他的生活里,只有定律和公式,冷静面对一切。他喜欢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他爱她,可这敌不过他的野心。他最爱的,是自己。他相信人生本质就是残酷。这样空洞的世间情意。风茫茫地穿行了。身边的女孩为他的离去落了泪,火车开动的刹那追着跑了很远。刘莲只寂寂无声,不回头地离开这里。回去后,在室友们刻意替她保留的安静中听磁带。他录了一首歌,是刘莲喜欢的《难舍难分》。磁带里还有一首他从校刊上摘录的诗歌,写得很简单:一朵小茉莉夹在书页里我读遍整本书试着把你忘记一朵小茉莉从书页里飘落这些和那些我常不知如何舍取爱情当然美丽彼岸更另有天地……呵,这些和那些,他不知如何舍取。到底,还是舍了。忘不了你眼中那闪烁的泪光,好像知道我说谎我茫然走错了地方,却已不敢回头望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雨打风飘年华流走,惘然睡梦中走过了一生有多少珍重时光与你爱的人分享我总是选错了方向,伤心却又不能忘放不开魂牵梦萦爱的你,无处说凄凉回首灯火阑珊处是否还有你说起来人生的仆仆风尘不能够留一点回忆难舍又难分已无可追寻,烟消云散的往昔说起来爱情的悲欢离合,有个你我永远不提相偎又相依要留在心底,陪我一路到天涯她听着他唱“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仿佛看到他就在面前,低下头,温和地对她说话,忍不住在黑暗里泪流满面。许久才记得去洗一个脸,然后在阳台上吸一支烟。呵,她以为自己是不会抽烟的呢。此后,她总在这个阳台上,吹了冷冷的风,抽烟。看眼前的烟雾编织过往的面孔,那些以为永远不会离别的眉目。声调历历在耳,可他会在哪个音符的背面出现,带着他冷暖自知的自若表情,帅气行路?她知道,他从此不再翩然归来。不止一次,听到陈苔藓说:“那天我看到某个男生,长得很像梦中人呢,去看看吧。”刘莲没有兴趣刻意去看。相逢无意中,那人,一张面容胜雪,更为精致。她安静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无论是谁,不会如他般笑着看着她,或者,冷峻掉头走开。即使像他,也不是他。他走了。校园还是那么美丽,阳光依然明媚得如同她初初见到他的年头。那么多年和月。人生在手段里分崩离析。无论雨或雪,风或霜,天空始终没有血色。刘莲发现很多事情看得太透,实在无趣,例如江淮的野心。真相应该埋藏下来。她不理解他。她想,她永远都不会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