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先生(1)

金岳霖先生(1)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

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

沈先生当面和背后都称他为“老金。

大概时常来往的熟朋友都这样称呼他。

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

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

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觉得还应该写一写。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

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

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

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

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

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

这就更怪了。

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

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

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

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

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龙云的长媳是清华校友,闻先生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

混蛋”

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

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

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

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

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金先生教逻辑。

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

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

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

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

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

——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

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

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

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

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

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

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

的,应该提点怪问题。

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perpenticulartothe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什么意思?”

林国达傻了。

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林国达游泳淹死了。

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

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曾问过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

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

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

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

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逻辑,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

,是选修课。

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

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

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

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

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

王浩现在在美国。

前些年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大概是论金先生之学的,我没有见到。

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

他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书,王浩常来玩。

来了,常打篮球。

大都是吃了午饭就打。

王浩管吃了饭就打球叫“练盲肠。

王浩的相貌颇“土”

,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

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个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

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

——火腿是很少入画的。

我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

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

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

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

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

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

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萧荻)。

楼上有一间小客厅。

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

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

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

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

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

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

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

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

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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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然一家汪曾祺散文精选:人间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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