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先生上课

闻一多先生上课

闻先生性格强烈坚毅。

日寇南侵,清华、北大、南开合成临时大学,在长沙少驻,后改为西南联合大学,将往云南。

一部分师生组成步行团,闻先生参加步行,万里长征,他把胡子留了起来,声言:抗战不胜,誓不剃须。

他的胡子只有下巴上有,是所谓“山羊胡子”

,而上髭浓黑,近似一字。

他的嘴唇稍薄微扁,目光灼灼。

有一张闻先生的木刻像,回头侧身,口衔烟斗,用炽热而又严冷的目光审视着现实,很能表达闻先生的内心世界。

联大到云南后,先在蒙自呆了一年。

闻先生还在专心治学,把自己整天关在图书馆里。

图书馆在楼上。

那时不少教授爱起斋名,如朱自清先生的斋名叫“贤于博弈斋”

,魏建功先生的书斋叫“学无不暇”

,有一位教授戏赠闻先生一个斋主的名称:“何妨一下楼主人。

因为闻先生总不下楼。

西南联大校舍安排停当,学校即迁至昆明。

我在读西南联大时,闻先生先后开过三门课:楚辞、唐诗、古代神话。

楚辞班人不多。

闻先生点燃烟斗,我们能抽烟的也点着了烟(闻先生的课可以抽烟的),闻先生打开笔记,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

闻先生的笔记本很大,长一尺有半,宽近一尺,是写在特制的毛边纸稿纸上的。

字是正楷,字体略长,一笔不苟。

他写字有一特点,是爱用秃笔。

别人用过的废笔,他都收集起来,秃笔写篆楷蝇头小字,真是一个功夫。

我跟闻先生读一年楚辞,真读懂的只有两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也许还可加上几句:“成礼兮会鼓,传葩兮代舞,春兰兮秋菊,长毋绝兮终古”

闻先生教古代神话,非常“叫座。

不单是中文系的、文学院的学生来听讲,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同学也来听。

工学院在拓东路,文学院在大西门,听一堂课得穿过整整一座昆明城。

闻先生讲课“图文并茂。

他用整张的毛边纸墨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用按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条理严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扬,引人入胜。

闻先生是一个好演员。

伏羲女娲,本来是相当枯燥的课题,但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

听这样的课,穿一座城,也值得。

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

他也讲初唐四杰、大历十才子、《河岳英灵集》,但是讲得最多,也讲得最好的,是晚唐。

他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

讲李贺,同时讲到印象派里的pointlism(点画派),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但凝视之,则可感觉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

这样讲唐诗,必须本人既是诗人,也是画家,有谁能办到?闻先生讲唐诗的妙悟,应该记录下来。

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上课从不记笔记。

听说比我高一班的同学郑临川记录了,而且整理成一本《闻一多论唐诗》,出版了,这是大好事。

我颇具歪才,善能胡诌,闻先生很欣赏我。

我曾替一个比我低一班的同学代笔写了一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西南联大一般课程都不考试,只于学期终了时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给学分。

闻先生看了这篇读书报告后,对那位同学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的还好”

其实我写李贺,只写了一点: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

这也是西南联大许多教授对学生鉴别的标准: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欢人云亦云,只抄书,无创见。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二日载一九九七年五月三十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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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然一家汪曾祺散文精选:人间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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