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三人行(1)
1925年5月,丁玲、胡也频都离开了北京,沈从文经北京大学教授林宰平和梁启超的介绍,从城里到香山慈幼院图书馆当办事员。1925年秋天,住在香山的沈从文,第二次见到了丁玲。此时,她不再像给鲁迅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忧郁和苦闷,而是从追她而去湖南的胡也频那里,获得了爱情的喜悦和兴奋。姚蓬子是丁玲后来30年代在左联时期的一个友人,他曾听丁玲讲述她同胡也频同居前后的情况。姚蓬子说,丁玲在认识胡也频之前,曾一度感到孤独、郁闷。他写到:她又讲到到了上海之后,怎样和当时那一班革命的知识分子混在一起,可是因为自己年纪小,同时别人也只将她看做一个小孩子,只同她玩着,闹着,这时她算是生活在一阵天真的热闹中。后来在种种打击下不愿意再呆在上海了,便飘然流浪到北京去。那一段时间,她完全沉到一种什么人也不理解的,也不愿意什么人理解的,只自己深切地痛感着的颓唐中,一直到和也频同住。(《我们的朋友丁玲》)姚蓬子记述了这样的故事:丁玲时常一个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有时夜间喝醉酒,就在昏暗的古城里茫然地踟躇。有一次,大概是除夕夜,丁玲在朋友家吃过年夜饭,已是三更天,她已喝得迷迷糊糊难以自持。可是,她坚持要回家。她挣扎着身子起来,一定要回家。不管大家竭力拦阻和劝诱,还是要走出门去。最后无法可想了,朋友决定自己伴她回家,路上也好放心些,可她不答应。一个人坐上洋车,也不说地方,叫车夫一直往前面拉去。等到被冷风吹散了酒气时,睁开眼睛往四周看看,冷落的,只昏黄的电灯光霜似的凝在地面上,不知被拉到一个什么荒凉的地方了。(《我们的朋友丁玲》)如今,孤独和郁闷已离开丁玲飘然而去,尽管这不会久长。丁玲和胡也频双双搬到香山,成了甜蜜的新婚夫妇。他俩一道前来看望沈从文,这次相遇,丁玲给他留下的印象与第一次有所不同:中秋那天我在他们香山小屋里看到她时,脸上还有新妇腼腆的光辉,神气之间安静了些也温柔了些。问她还喝不喝酒?她只微笑。问她还到芦苇里去读诗没有呢?也仍然只有微笑。我心里就曾想说:“你从前不像个女子,只是不曾有个男子在你身边,有了男子到你身边,你就同平常女人一样了。”(《记丁玲》)最初,他们三人都住在香山,虽然不在一起,但来往频繁。对于丁玲,这段时间,是她和胡也频的爱情生活最浪漫、最富诗意的日子。在沈从文的记述里,他们贫困却不痛苦,在月光下,在古城墙与田野之间,他们无忧无虑,或哭,或笑,或雨中奔跑,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有时,他们断了炊,便跑到沈从文的住处,同他一起吃慈幼院大厨房的粗馒头。如果两人吵架,其中的一个就会跑到沈从文这里来,诉说冤屈。沈从文和胡也频在香山期间,仍在继续努力创作着。他们的小说或诗,虽然在报纸副刊上时有发表,但仍然未能成为引人注目的新星。丁玲此时与文学创作则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文学才能,只是出于兴趣而埋头读着小仲马的《茶花女》、莫伯桑的《人心》、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尽管如此,丁玲却以她的杰出艺术才华,赢得了两位男子的钦佩。他们写出的作品,常常先拿给她阅读,并听听她的批评。沈从文承认,当时丁玲的文学欣赏水平比他和胡也频都要出色。他说:在文字方面还并没有显出这个作家的天才时,在批判上却先证明了她的某种惊人的长处,业已超过了两个男子。什么作品很好,好处在某一点上,好中小小疏忽处又在某章某段,由她口中说出皆似乎比我们说的中肯。……丁玲女士则因为同人相熟较少,自己又不写作,并且女人通性每一篇文章总那么细心的看了又看,所看的书又那么纯。因此对于好坏批评,比起两个男子来实在公正一些,不拘什么成篇成本的小说,给她看过以后,请她说出点意见时,这意见必非常正确,决不含糊。(《记丁玲》)沈从文还认为,丁玲当时虽然没有开始写作,但仅仅从她写的信,也可以看出她的语言能力。丁玲善于写平常问讯起居报告琐事的信,同样的话,别人写来非常平常,但在丁玲笔下,则生动而贴切。她还能极为简明扼要亲切地表述别人讲述不清的事情。这些,都给沈从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沈从文和胡也频每天做的办刊物的计划,丁玲没有太大的兴趣。虽然他们总是设想她是办刊物时的一个得力帮手,可她只是笑笑,从不认为自己也会走上文学之路。偶尔丁玲也帮他们筹划,但并不是兴趣所至,而是有时收到胡也频的退稿,为了安慰他才这样做的。香山上的三人,处在亲密、融洽的关系之中。这是富有青春气息的生活,这是可以用浪漫的笔调来描述的文学家的一段很有意义的历程。三人之间,这时才真正开始了他们的友谊。人们经常好奇地寻思他们之间的关系,后来更有报上的捕风捉影的种种消息。在两个情人之间,沈从文究竟处在什么位置呢?沈从文是在用他特有的观察人性的目光,观察着面前的男女,特别是女性丁玲。她虽常在爱情中目眩神迷,却仍然少了些东西,她感情中要一个同伴,来与她享受目前,计划未来,温习过去,海军学生则似乎特别关心目前,对于未来不能有所打算,对于过去毫无兴味可言。因此在那时节,她虽然同这个海军学生住在一处,海军学生能供给她的只是一个年轻人的身体,却不能在此外还给她什么好处。为了发散这两方面的感情,她对于一个能够同她温习过去商量未来的朋友,自然似乎就觉得待遇应当温柔些,亲切些。(《记丁玲》)这样的朋友就是沈从文。他可以和丁玲一道回忆湘西的山山水水和风俗人情。每到他们谈到这些感兴趣的话题时,胡也频就只好被冷落一旁,任他们操着乡音,快乐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