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永无终结(1)
中国文坛两个重要的日子:1985年3月4日,丁玲逝世。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逝世。两个生命消失了。快乐和痛苦,友谊和矛盾,等等,一切都随着生命的消失而化为云烟。他们去世时,似乎都有一种超然于尘世的淡泊。接近他们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或强调逝世前的遗言、或强调葬礼的朴素无华,借此来渲染这种希望摆脱人世间烦恼的境界。陈漱渝写到丁玲逝世前近乎于佛家的心态:这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在弥留之际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却是:你们大家高兴吧,我肯定能成佛。”直到神志不清时,她还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对秘书说:“我早成佛了。”(《干涸的清泉》)张兆和这样说到逝世后的沈从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转引自巴金《怀念从文》)特地从上海赶到北京参加沈从文葬礼的李小林,向父亲巴金描述了葬礼的场面。巴金用他朴质无华的语言记述下来:她告诉我她从未参加过这样感动人的告别仪式。她说没有达官贵人,告别的只是些亲朋好友。厅子里播放死者生前喜爱的乐曲。老人躺在那里,十分平静,仿佛在沉睡,周围几篮鲜花,几盆绿树。每个人手中拿一朵月季,走到老人跟前,行了礼,将花放在他身边。没有哭泣没有呼唤,也没有噪音惊醒他。人们就这样安静地跟他告别,他就这样坦然地远去。小林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规格的告别仪式,她只感觉到庄严和真诚。我说正是这样,他走得没有牵挂、没有遗憾,从容地消失在鲜花和绿树丛中。(《怀念从文》)80多年的人生旅途,多少奋斗的艰辛和喜悦,多少珍贵的记忆和遗产,多少生命的磨难和无谓浪费。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之际,荣耀、屈辱,等等一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经历了太多的喧闹、波折,他们同许多老人一样,都需要在静谧之中告别这个世界。他们去了。然而,因他们而开始的一切没有结束,他们之间的恩怨沧桑,留给后人永远说不尽的话题。陈漱渝谈到人们议论“沈、丁公案”的事情时,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幸而在莽莽红尘中的好事的人们却无法像已故者那样超然。由于立场、观点、情感的差异以及种种复杂错综的社会关系,他们不仅对于活人的是非功过争论不休,而且对于判断死者生前的恩怨也有着不疲倦的兴趣。(《干涸的清泉》)生活就是这样无情。名人的灵魂,永远不能摆脱尘世间的骚扰。他们编织了一个个人生故事,后人们就会根据各种情形或各种需要,以各种方式、从各种角度来一遍遍地叙述。如果,这些故事充满着谜,那么,人们就会试图一层层揭开谜底,哪怕永远也不会有谜底。对于期望获得灵魂宁静的丁玲、沈从文,这是幸还是不幸?假如说他们生前真想达到一种超然,但又何必不在晚年保持对往事的宽容大度,特别是丁玲,又何必在沉寂20年后对一个并非敌手的昔日朋友大加贬斥?他们超然与否,业已形成的一切,都不能不使后人将好奇但又并非无聊的目光注视他们的往事。人们谈论它,不仅仅着眼于名人的私生活的趣味,而是希望更准确更全面地理解他们。其实,希望超然者,未必真能超然;希望宁静者,也未必真能获得宁静。沈从文与丁玲晚年的矛盾波折,便在沈从文逝世之后不久开始为人们所提及,并且逐渐成为文坛一个引起人们兴趣的热点。随着各类文章的发表,沈、丁晚年之争的缘由,他们各自指责对方的详情,陆续公之于世。1988年10月,凌宇的《沈从文传》出版,他第一次以较大篇幅集中叙述了沈丁的恩怨。根据自己的研究,他认为丁玲对沈从文的贬斥有很多偏颇。1989年1月,徐迟在武汉《长江文艺》第一期上,公开了沈从文1980年写给他的信,使人们第一次得知沈从文对丁玲文章的态度。这封信很快经《新华文摘》转发,流传更广。同年2月,邵燕祥在北京《散文世界》第二期上发表纪念沈从文的文章,其中也谈到有关丁玲文章的事情。他作为受过沈从文教诲的学生,将自己因为与发表这篇文章有关而感到的惭愧之情公开表露出来。同年8月,《散文世界》第八期发表沈从文1982年1月致周健强的信,同时,周健强专门发表长文《记沈老给我信的前后》。周健强为北京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她将沈从文当年对她所讲述的与丁玲有关内容详细记录下来。1990年4月21日,《文艺报》发表周良沛的文章《也谈所谓丁、沈“文坛公案”——与周健强先生商榷》,对周健强予以批评。同年10月,《人物》第五期发表陈漱渝的《干涸的清泉——丁玲与沈从文的分歧所在》,文中引用了丁玲在《记丁玲》上所作的一些批语。另外,在春天上海举行的纪念左联成立50周年座谈会上,陈漱渝也曾在发言中谈到同一问题。同年,李辉分别发表《与巴金谈沈从文》(《随笔》1990年第五期)、《湘西原本多侠气——沈从文的〈记胡也频〉与〈记丁玲〉》),则是取与陈漱渝等人不同的见解。一个个“好事者”,不管情愿与否,相继闯入了文坛的纠纷。主人公业已作古,他们的故事却依然在研究者的笔下,在知情人的记忆中继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