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西夏

第一四三章:西夏

别去金陵时尤是立秋,不想未到长安,初雪已至,沿途处处可见霜色染枝丫。饶是如此,上官道后逐渐车马粼粼,虽比不得东夏来的柳绿桃红,但人物繁阜,包罗万象,光是看随处搭起的酒肆茶摊,路人捧碗闲谈自得其乐之态,便能嗅出这一二繁盛。

自龙门山兵变后,长陵答应同魏少玄所率的越家军一同去西夏,明月舟眼见拐人无望,只能口头上邀请了几句“有空来做客”,待过了分水岭后不得不分道扬镳。

此次符相叛变,东夏基本上是要江山易主的前奏,若是贺家的主事敢于趁乱来个“拨乱反正”,或可与其一争。然则贺瑜已故,贺松更没有这种魄力,如此贺家的地位尤其尴尬——尴尬归尴尬,祖辈们打下的基业也不是说捣就能捣的,偌大的荆楚封地,东南重镇,纵是自立为王,单凭现在朝廷那些七零八凑的兵马,也绝非三五七年能动得了的。

原本贺家和符党闹掰,为长久计应当还是要找个靠山来的稳妥,所以这一路上魏少玄几番热络言辞,是存了招揽之意,但七叔和陶风皆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待送了长陵离开豫州后,就直接领着贺家兵马回江陵郡同贺老太爷复命。

这种事,长陵不去掺和,魏少玄也不至胆儿肥的敢唤二公子去说项,何况从离开龙门江后,这路上除了问候越大公子外,几乎也没怎么见她说过话。

按理说,长盛脉象顺畅,气血充盈,腑脏无病变之兆,恢复得算好,却始终未醒。

这就不免让人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当初迦叶提过人一旦长久的陷入昏迷中,于脑损伤极大,纵是治好了躯体,若是始终无法恢复意识,便如活死人一般。

但这只是揣测,如何确诊、可否救治还需得由懂行的大夫来,七叔临别前答应过会派人去寻纪北阑,魏少玄也表示长安也有冠绝天下的名医,事已至此,长陵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且走且看。

她短短时日,先得群雄拥护、再是沈曜不战自亡、寻到兄长之后魏少玄亲率越家军前来以示投诚,这局势变化于她而言本是柳暗花明,她却觉得前路前所未有的迷茫。

以前年少时,她只觉得中原辽阔无垠,待成就兄长的霸业,定要好好游历,看尽天下奇人异事,吃足风味美酒佳肴;后来她到了金陵城,看着那些身居高位的仇人呼风唤雨、猖狂无道,便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扳倒他们,无所畏惧也无所谓后路。

但现在,好像五湖四海皆可任她行,可又不知该往何处而行。

*****

去西夏这一路上,同行者除了迦叶、迦谷外,还有个比糖人还黏的周沁。符二不在,这小徒弟大抵是担心师父痛失挚爱容易想不开,总是变着法的跟着她转,最初几日,长陵基本在神游太虚,倒也不觉得什么,近来愈发能感到她的聒噪,只是吃一顿饭的功夫就问了三次要不要关窗,长陵终于不堪忍受道:“小沁,你要是觉得冷,可以自己关,无需问我。”

周沁巴眨着眼有些发愣,“师父,这句可是你这一路上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看长陵脸色不对,忙比划了一下窗外,“主要是你都没发觉外头那么多眼睛盯着……”

长陵略感疑惑,走到窗边往外一瞥,骤听一阵齐声惊呼,但见对楼走廊、隔壁间阳台、以及楼下街摊都堵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来看传闻中死而复生的战神越二公子的。

“天呐,那就是越二公子么?”

“听说越二公子本是个美人,我呸,这哪里是美人,简直就是个仙女!”

“难怪时隔这么久,天下群雄还对她念念不忘……”

“哎,我听说这次东夏兵乱,贺家的侯爷就是为了……”

长陵直接关窗,背对着饭桌道:“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关窗。”

闲人爱嚼舌根,无关喜恶,待魏少玄把这些无聊散客遣走之后,一行人马继续前行,夜幕降临时方入长安城。

长安的夜依旧是灯火通明,市列珠玑,周沁趴在马车窗边,一双眼根本看不过来,而长陵却根本无心去看。

若只是为了给长盛治病,江陵郡也非不可,她之所以舍近求远,除了想要亲口向魏行云致谢之外,尤是为了那句魏少玄透露过的身世。

他说,叶麒是西夏当朝皇帝元珏的亲生儿子。

*****

长安入夜分外冰冷。

但将军府却无甚寒意,几人刚踏入院子,都能感觉到卧厢内拂来的暖风。

这一进院落五间房,留给长盛的正房另有耳房,迦叶和迦谷担心府中外人照料不周,分住两侧;长陵与周沁则在对屋,院落不大,都无需推开门窗,对门境况一听便知。

比起这一分不言而喻的妥帖,早已等候在屋内的几名太医更让长陵感到惊诧,虽然他们诊过脉后差点没因各自不同的意见打起来,好在达成一致的一点是对长盛的苏醒都抱有希望——倘若一个人当真没有自我意志,是很难恢复到这个地步的。

太医们前脚离开,魏行云后脚匆匆赶回府邸。

他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身躯凛凛,走路带风,虽说两鬓间的白发暴露了他的年纪,但看他几句举手投足凛然生威,显然是独当一面惯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耿直的副将模样了。

但眼神还是不太好。

长陵就站在门边,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直接忽略掠过,径自往屋内踱去,一见到榻上的长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起来。

她在看着魏行云微微发颤的背影,才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他的苍老。

其余众人自觉屏退离开,魏行云自顾自地跪在床边,喃喃低语追忆起诸多旧事来。

他不知长陵在他身后,也不知长盛能否听到,有些话埋藏在心里太久,还能有机会得以倾吐,也算是一件幸事。

长陵静静听着,一瞬间像是被拉回了枕戈待旦的岁月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好一会儿,等到魏行云发现这屋中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时,才收敛起身,问说:“姑娘也是随大公子同行的吧?不知二公子人在何处?”

长陵忍不住牵起了嘴角,一笑之下反倒有些酸涩:“魏将军,我就知道你认不出来。”

魏行云一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二公子?”

其实那些死而复生的奇事,除了叶麒和迦叶他们之外,长陵没对其他人提过。但面对魏行云,她也不愿多加隐瞒,没有想到他听到一半,就不能自己地跪下身道:“二公子,是我愚钝,只道你们是遭雁人所害,不想这背后竟……早知沈曜如此歹毒阴险,当日我便是拼死也要他为那些逝去的将士们陪葬……”

长陵扶他起身,“魏将军,你能率我越家一支逃出生天,又能另择新主为半壁中原遮风挡雨,此间功德,已是无上。”

“二公子岂可如此说?”魏行云当即道:“我当年蒙冤受辱,实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借前梁之名稳固军力与沈曜抗衡,但十年来,我心向何处,志在何处,二公子既见军旗与兵符,如何还能不知其中真意?”

“魏将军……”

“不错,我一日是越家的将军,这一生就都是越家的将军。”

长陵看他如此语气笃定,不由一怔,“可是……”

“若二公子想问的是西夏的君主,我与他的关系,你应当也有所耳闻,”魏行云道:“元珏昏庸无能,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施行酷政、赋税苛刻,置百姓生死不顾,我看他不顺眼良久,如今你和大公子平安归来,既是上天有意,行云敢不顺天而为?”

长陵没料到他上来就说的如此直白,一时语塞,魏行云见她似有顾忌,又道:“还是你担心此举会引发西夏动乱?其实元珏手中并无实权,纵是江山易主,也无需大动干戈,何况我听闻二公子已被拥为新任盟主,待天下人得知大公子归来,众望所归本也是顺应民心……”

长陵打断道:“魏将军能有这份心,长陵已感念在心……只是现在,我大哥尚且昏迷,能否醒来尚且两说……”

魏行云道:“大公子吉人天相,如何会醒不过来?”

长陵看魏行云神色激动,不愿在这会儿与他再来口舌之争,她眸光微微一转,换了个话题道:“此事还得看我大哥意愿……我倒有另外一个问题,听少玄说,此次你们赶来相救,是与贺瑜有言在先,而西夏皇帝没有阻挠,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

魏行云点了一下头道:“不错,贺侯本不姓贺,他是元珏亲生儿子,本名元辞。”

元辞?

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长陵的神经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

“说起来,若非是前年太子薨逝,皇帝三番五次派人秘密前去东夏,我也想不到那位鼎鼎有名的贺侯居然是他的儿子……”

长陵低声道:“既然元珏是前梁宗室的皇子,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沦落到贺家去?”

“我只知贺侯的母亲叶沛本是出自武林世家的绝色女子,二十多年前梁宫遭变,元珏为求自保,先假意让叶沛与叛军周旋,又不惜将她与腹中孩子一并抛下,直到叶沛为贺康文所救,成了他的妾室。”魏行云说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其实前朝的宫闱之事,我也知之不祥,但十年前我扶元珏为帝,彼时正逢贺家内乱,贺康文死后,叶沛遭贺家苛待而病故,他那时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只字不提,足见他不仅懦弱无能,更是凉薄寡义……”

看长陵静静站在原地听着,魏行云长叹一声:“反倒是贺侯,倒真是一号人物,自幼体弱多病,不受贺家待见,却能在贺家临危时妙计连出助贺家度过危难,得贺老太爷赏识,拿下了主事之位……”

原来这就是他的身世。

原来他让她唤他叶麒,只因他知道自己不姓贺,更不姓元。

长陵问:“他与你们有言在先的事……是什么?”

魏行云略感意外地看向长陵:“这半年来,贺侯找了几波人变着法的试探过我,我以为二公子知道……”

“试探?试探什么?”

魏行云淡淡一笑:“试探我对越家是否忠诚。”

后边的话不必说,长陵能够猜到。

“贺家信任贺侯、依赖贺侯,皆因贺侯之能,他知自己若是身死,贺家能为二公子所做的就实在有限了。”魏行云道:“所以,他曾派过亲信前来,问我能否助他一臂之力……”

怪不得他曾经问过她是否信任魏行云,原来早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为她铺垫后路了。

长陵眼眶有些酸涩,她闭了闭眼道:“所以少玄亲临武林大会,却还能及时带兵前来,是因为你们的大军早就等候在外了……”

魏行云面起愧色,“其实若按原定计划,我们该提前半日就到,但我始终对贺侯心存顾虑,毕竟他也没有告诉我们二公子人在何处,会以何种面貌重出江湖……我还一度怀疑是罗后撺掇成功,导致贺侯想借此故与元珏联手,将我除之……”

长陵重新睁开眼,“罗后是谁?”

“罗后是如今西夏的皇后,叶沛的亲妹妹,贺侯的亲姨娘。”

长陵被这西夏皇室复杂的人物关系搅得一时有些发懵。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翌日清晨,宫中特来传旨,元珏要亲自见越二公子越长陵一面。

念在他与叶麒的血缘关系,长陵接旨入宫,只是她没有想到昨夜提到的叶罗也在场。

罗后比想象中年轻,也比想象中貌美,与满头华发的元珏坐在一处,简直是老夫少妻的标配。

从见长陵步入殿宇时,这一帝一后的脸上都难掩被惊艳之色,只是长陵始终眉目淡淡,他们才先后回过神来,元珏请她起身入座,叶罗则是盯着她半晌,意味深长道:“越姑娘如此姿容,也无怪辞儿对你痴心一片。”

长陵眉头不是很舒畅的一皱,若是叶麒在,听到有人这么唤他,多半也高兴不起来。

实际在来前,她心中已然猜到元珏可能会说些什么,这位西夏皇帝既不甘傀儡,又同意魏行云派兵救她,当初应是存了拉拢之心,只是原本回长安的人应该是叶麒,却想不到儿子死了,这二公子竟把传说中的越长盛给带来了,如何不让人忌惮。

长陵对动摇他的权位不感兴趣,但他毕竟是叶麒的生父,若元珏想要追究亲子之死,她确实无话可说。然而想不到的是,元珏稍作客套之后就单刀直入,提议联手。

“越姑娘不会以为魏行云接你们回来当真是为了越家吧?”元珏眯起眼的时候一脸的褶子,“当年他能以匡扶前梁基业为由对朕称臣,今日就能故技重施借重振越家之名拉朕下马……你不妨细想,这偌大的锦绣山河本已唾手可得,焉有拱手相让之理?”

叶罗看长陵木着脸,又道:“皇上本是打算等辞儿回来,就将太子之位传给他,却没有想到他会遭此不测……越姑娘身份特别,又是辞儿的心上人,如今,除了越家旧部外,贺家上下对越姑娘也十分尊敬,以如今东夏的情势,若然姑娘肯替皇上言词一二,贺家老太爷多半也不会推拒……自然,我们并非要与魏将军作对,实则越大公子有经纬之才,若愿入朝为官,他日封侯拜相自不在话下……”

他俩一唱一和,后头又说了一大堆话,长陵是半句也听不入耳了。

忽然之间,她有些明白叶麒为什么从没和她提过自己有这样一个“爹”。

亲子不幸身亡,他半句未曾关怀,他又何曾把叶麒看作是自己的孩子。

长陵悲凉地望向前方,只觉得和他们虚与委蛇都是浪费时间,于是她起身道:“皇上的提议容我慢慢考虑,我大哥还等我回去照顾,恕我先告退了。”

*****

是夜,长陵在梦中梦到了叶麒。

她极少做梦,他死后这还是第一次在梦中相见,梦里一片雾霭,看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眼前,不知怎么地,第一句话就问:“你叫叶麒,为什么小时候问你的名字,你告诉我你叫贺瑜。”

他轻轻拢了拢她鬓边的乱发,“我怕你找不到我。”

她想要握住他的手,但伸手时却捞了个空,她清醒地望着眼前这个“虚无”的梦中人,不由悲从中来:“我现在就找不到你。”

他笑了笑,望着周围的雾气滂沱:“有时候看不到人影,不代表不在,我若知道你在来路,必会等你来赴约。”

她于梦中尽情哭泣,他为她拭泪,这一次,触感却真实的令人颤栗。

*****

长陵惊地倏地睁开眼,看到骨节分明的手指近在眼前,为自己拂去眼角的泪珠。

她怔怔地直起身来,但见床榻上的人放下手,望向自己微微一笑:“梦里被谁欺负了?告诉大哥,大哥为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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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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