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
我的生活果真是日渐繁忙了,除了每天上课,还要在一间叫作“中国楼”
的粤菜餐馆打工,以便挣出生活费。
学校是可以走去的,但餐馆太远。
我不会开车,公车稀少而且昂贵。
我只好用三十美元从房东老人那里收购了一辆年久失修的自行车。
车是英国制造的,我不记得是什么牌子了。
那英国车绝对没有被我遗失的二六永久舒适轻快。
这个城市的道路没有给自行车留出专门的通道,我尽量靠边行驶,从我身边驶过的汽车也纷纷减速,有些还夸张地跨越到黄线的另一侧。
好在骑车的人只有我一个,交通没有受到过于严重的阻碍。
五十分钟的路程仍令我心惊胆战。
骑到中国楼的时候,虽然我的脸和四肢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身上却早已大汗淋漓。
我的F1学生签证是不可以随意打工的。
为防止移民局的突袭,我一直冒充老板娘的外甥。
我上班时得以穿着便服,仿佛在敌后进行地下工作。
我时常觉得招待生那套奶白衬衫黑领结黑马甲和黑西裤的制服很精神。
这也许是我想穿但不能穿的缘故。
由于客观原因而始终得不到的东西往往魅力无穷。
然而这身制服的确也有实际价值。
不能穿上它,我便丧失了从busboy(擦桌子上菜扫厕所)晋升至waiter(开单上菜结账分小费)的机会。
职位上的差别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招待生每人每晚最多可以分到两百元的小费,而我却只有一小时六美元的固定工资。
所以每当我收拾残羹剩饭时,看到客人们大方地在桌子上留下钞票,顺便抛给我一个暧昧的微笑,我心中的哀怨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中国楼的老板娘是香港人。
我至今也不清楚她到底姓刘还是姓罗又或是姓楼。
如果直接按照我所听到的发音判断,那她就一定姓楼或是罗了。
我之所以怀疑她姓刘是因为以前听到过香港人把刘德华念做“老的蛙。
我心里还是有些喜欢刘德华的,尽管以往,我曾不止一次地当众表示过,我对以他为首的香港偶像们是如何的不屑。
我想是他的肤色和脸部的轮廓让我联想到伟。
然而以此类推,我应该是憎恶刘德华的,因为我憎恶伟。
可见我不仅没有原则,而且爱憎不分。
老板娘叫我阿冬,这两个字她发得清晰而且标准。
我庆幸我的名字是夏冬而不是夏华或是别的什么,因为那样的话就有可能被她称为“阿蛙”
或是“袜仔”
了。
反正我不讨厌“阿冬”
这个称呼。
许是因为这个词我很容易就能听懂。
其它时候就没那么幸运。
在这所谓的“中国楼”
里,我更加的不知所云。
我不敢说这些香港人或是台山人真的会使用国语或英语。
但他们的确是在随时随地使用着,并且活学活用。
不过,永远遵循广东话的语音语调。
我和他们语言的障碍很容易导致工作上的失误。
我被告知把“宫爆该(鸡)”
端去“乙(二)桌”
,我便端去一号桌。
我又被告知把“四味安嫂婆(sweetandsoarpork)”
端去“南巴see(No.四)”
,我又端去了六号桌()。
老板娘努不可遏。
我损失掉整夜的收入——二十四美元。
当然是我的错。
我理应判断出这些酷似广东话的音节里,哪些是粤语,哪些是国语,哪些又是英语。
我以前歧视方言,可此时几乎开始痛恨方言了。
也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讲着一种奇怪方言的人。
在中国楼里,我仍是个异类。
我的生活中突然失去了同类。
我如同回到了童年,一天到晚独自在家闲逛。
只不过,墙角的杂物堆却不见了。
我平静地等待着同类再次出现。
我料想到那时,我又会毫无原则地接受愿意接纳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