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1)
我没有要求去见一见辉的遗体。因为我并非他的亲生弟弟。更何况,梅一定会在那里,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我顺利地悄悄离开医院,我头上缠绕的纱布还没有完全拆掉。我离开的时候,整座城市还沉浸在睡梦里。没人注意到我。除了那本日记,我没有携带任何东西。我的故事真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不需要治疗,也不需要康复。我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了。沿着漫长的长安街我缓步前行。高大的华灯依然明亮。我走了很久很久。我想我仍然是很虚弱的,以至于走不了两步就要停下来大口地呼吸。天色大亮了,这座城市又沸腾起来。有些近似疯狂般的。已经疯狂了好几年了。我就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成长,亲眼目睹它夺走我的家,我的父母,如今,又夺走了辉。不,它并没有从我手中夺走辉。辉原本不是我的。他从来不曾是我的。然而突然间,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上天终于把他赏赐给我了呢?只不过使用了一个特殊的方式。当然要使用一个特殊的方式了。这世界早已没有属于我的位置,又何以存放任何属于我的东西呢?假如上天果然要给我谁,当然要先把他从这世界上带走了。我确信我是拥有他了。我加快了脚步。一拨一拨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从我身边经过。幸而没有什么人留意我。这的的确确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颤抖着双腿,我艰难地爬上辉家的楼梯。我是熟悉这里的。每一级台阶都非常非常的熟悉。楼梯的扶手正蒙着一层灰。正因为它脏,人们才更加故意地躲避它,所以一定很久都没人扶过了。然而我却紧紧握着它。没有它,我爬不上这突然变得陡峭的楼梯。辉家住在二层。家门紧锁着。这是多么熟悉的一扇门!而门里又曾经是多么亲切的一个世界!我在门前徘徊。我原本希望站在那阳台上,再看一眼古观象台。然而,我本以为那离开的人是我,所以早把辉给我的钥匙还给他,再也无法走进那熟悉的房间了。我于是继续往上爬。我要到顶楼去,那里也可以看到熟悉的景色。我经过三楼。和辉家完全相同的方位,这家人的大门敞开着。一对年轻夫妇,正兴高采烈地打扫新居。年轻的妻子腹部鼓胀着,看上去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她呼喊着:快!他又踢我了!那年轻的丈夫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把耳朵贴在妻子肚子上,幸福地微笑。他们的故事,正欢乐地进行着。那腹中的婴儿,想必也为他即将开始的生活而兴奋不已,迫不及待。我突然想起很小时外婆曾讲过的故事:她说从前有一对夫妇,妻子突然死去了,剩下丈夫悲痛欲绝。那妻子的灵魂终究放心不下丈夫,所以迟迟不肯离去。正巧此地有个孕妇临盆,那灵魂便恳求阎罗,让她转世成为那即将诞生的婴儿,好一生一世照顾前世的夫君。阎罗被他的真情感动,果然就应允了他。那婴儿长大以后,果然一生未娶,只一心一意照顾那孤独的老人,陪伴他走完一生。外婆曾用这个故事阻止怀有身孕的女人去参加别人的丧事。外婆的故事到底有没有根据呢?我再看一眼那孕妇,心里突然微微一动。她所怀着的莫非是辉?难道辉始终是对我放心不下么?但果然是他又怎样呢?我不是早就打算要偷偷跑掉吗?我和他不是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吗?难道我甘心像那传说中一样,耽误他一辈子吗?不!我不能!只要他记得我,而他知道我也想念着他,那就足够了。我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日记。我和他的每一分钟都记录在这里面了。如果那孩子果然是辉的话,就让我把这本日记留给他做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