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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寒烟昨晚思量至半夜,便改了主意,敲开白玉堂的门,带上白玉堂四品护卫的腰牌,连夜出城,去了一趟德平县。近晌午的时候,二人归来,听说皇帝已经下旨预备斩首曲荣发,赵寒烟惊讶不已。
“怎么这么快?我看曲荣发的供状上,有关于他在科举考试收受贿赂,暗中舞弊,再有就是在庞太师授意下做了几桩见不得人的脏事,如排除异己,恶意诬陷等等细节倒是清楚。但有关于紫烟观、张府等等的案件都没有具体交代。这不算查清楚,怎么就急着下旨定死罪?”赵寒烟询问包拯。
“今晨在朝上,我已然提出对此事的质疑,然而多数大臣对此并不介意,皆惊讶于礼部尚书所犯下的罪行。圣上见众臣皆请旨恳求严惩,便下旨对曲荣发斩立决。”包拯解释道,“我听闻圣上的旨意之时,也很惊讶。曲荣发有罪再审,严惩是必然,却为何如此着急,要立刻对他斩立决。”
“庞太师呢?”赵寒烟再问。
“暂且并没下旨处置他,庞太师并不认罪,说是曲荣发的诬陷,要当堂对质。朝上因有不少人为庞太师求情,恳请皇帝慎重处置,所以只下旨允准拿人,令庞太师受审。不过下朝之后,圣上单独留我和宋大人、晏大人在殿内,再三下令让我尽快拿到庞太师认罪的证供,了解此案。估计对庞太师,圣上亦是急于处置。”
包拯眼底满满的疑惑不解,但作为臣子,圣上的命令自然要听从。他转即询问赵寒烟,可否能猜到她这位堂兄而今的心思。
包拯虽然知道八贤王幼子不管朝事,也不曾在京城贵圈之中有过深的来往,但他了解赵寒烟的机灵劲儿和看人的能耐。包拯略作猜测,赵寒烟若是有机会与圣上接触,该是能和差不多年纪的皇帝聊得来,并且或多或少会摸透他的心思。这位年轻皇帝的心思包拯却是摸不透,有些善变,难以琢磨,正应了那句‘圣心难测’的话。
“下旨处置曲荣发,就是他的心思。”赵寒烟对包拯解释道,“他想曲荣发尽快死。”
包拯蹙眉沉吟片刻,转即看着赵寒烟,“你的意思是圣上早就想处置曲荣发,这次是借机而为,顺水推舟?”
赵寒烟应承,“差不多。”
包拯再一次皱眉。
赵寒烟见包拯似还有一点疑惑,知包大人心思十分正直,更不好跟他解释这是她那个坏心眼的堂兄玩得帝王之术。有时候可能跟案件和人的对错善恶是非都没有关系,就是为了权衡朝中势力,想尽快除掉潜在隐患。
“曲荣发现在不能死,这案子疑点颇多,怕就怕有更厉害的主使在幕后,还有更大的阴谋等着我们。”赵寒烟告知包拯她总有种不好预感。
“但若案子并非曲荣发所为,他因何要认下罪名,并供出庞太师为主使?这点上又说不通。”
包拯觉得这案子从哪个角度看,都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说曲荣发冤枉,又不像是冤枉。说是他所为,又有诸多疑点解释不清。但两者相较而言,后者要比前者更证据确凿一些。
包拯谨慎思量之后,便起了身,准备再次进宫,恳请圣上暂且推迟对曲荣发的行刑。
赵寒烟对包拯行礼,恭敬地送包拯离开。
出了门之后,白玉堂问赵寒烟接下来要做什么,“麻椒亲自都取回来了,自然是要做一道能让薛掌柜落泪的饭。”
白玉堂表示期待,随即就回厨房把袋子里的麻椒取出。因为是现摘下来的麻椒,有的还带着枯枝落叶。白玉堂挑拣完之后,就放进盘子里,端给赵寒烟用。
“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帮忙给囚犯做饭。”白玉堂道。
赵寒烟用酒泡和盐揉两道工序处理好了猪肚,便抬首笑对白玉堂道:“这么说来,那你以后要破例的地方有很多了。”
赵寒烟取一部分麻椒和猪排、猪肚一起放到水中煮沸,这个方法去腥味非常非常好。再把剩余麻椒炒香碾碎,加姜、蒜、葱白,和焯过水的排骨一起放进猪肚里,封口扎好后放进砂锅慢火煲煮,让肉香在熬煮的过程中一点点散发出来,随着时间的变长,香味就会越来越浓厚。等到汤呈奶白色的时候捞出。捞出猪肚,把排骨倒出,这时候的排骨已经煮的非常软烂,一碰肉很柔软,非常容易脱骨,但排骨的形状保持良好,半点没有被煮烂的样子。
将随即把猪肚里的麻椒除净,切条,汤煲中加入刚刚做好的刀切面,再加肚丝、排骨、山药片和蘑菇,煮上一炷香时间,放入三整棵小白菜烫熟,加盐调味即可。
这是德平县当地非常有名麻椒汤面,平常的百姓人家只有过年或是家里有高寿老人过生辰之时,才有机会吃这样的面。
猪肚丝处理好了,半点异味没有,甚至比做香的猪排骨更为好吃。这种猪肚丝有非常劲道厚实的口感,吃起来有嚼头,但并不会费牙口,加之肚丝内壁里渗透了非常浓郁新鲜的麻椒香和猪排骨肉的香气,让人立刻觉得只有这种配法才叫绝顶美味。
奶白色汤中,浮着雪白的米刀切面条,浓香汤汁里面条滑而不腻,又带着微微麻感,配着肚丝和排骨,十分下饭,让人吃得全身发汗,却欲罢不能,完全舍不得放下筷子。
白玉堂以前对麻的东西说不上喜欢,但今天却很喜欢吃这种面,一碗面从入第一口到结束,几乎都沉浸在品尝美味中,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吃完了。
白玉堂不吝夸赞赵寒烟的手艺精进,能把一碗面做到从汤到配菜都如此讲究,实在厉害。
“不过我吃着并没觉得麻得过分,味道刚刚好,并不催泪。”白玉堂表示担忧,赵寒烟用这碗面去给薛掌柜品尝,怕是得不到薛掌柜的眼泪。
“或许可以呢。”赵寒烟猜测道,并问白玉堂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白玉堂问。
赵寒烟:“一个人听另一个人一件事,简单点,不太过分就好。”
“好。”白玉堂双眸含笑看一眼赵寒烟,似乎已经立刻想好了,他若赢会要求赵寒烟什么。
赵寒烟挑眉问他想的什么。
白玉堂摇头,偏不说,“等一会儿我赢了,便告诉你。”
“哎呀,那就难了,我可能就听不到了,因为我觉得我会赢!”赵寒烟很有信心地对白玉堂道。
白玉堂配合道:“巧了,我也这么觉得。”
“那就等着瞧,看我们谁赢。”
赵寒烟把刚刚新煮好的一碗麻椒面放到食盒里。这碗面在煮的时候火候特意欠缺了些,带着余热盛入碗中,考量到从厨房到大牢之间要走一段距离,煮得刚好的面闷在食盒之中就会变得太烂,影响口感。
赵寒烟是提着适合到了大牢之中内,就提着食盒,问了狱卒开门,亲自进牢内给薛掌柜送饭。
白玉堂则抱着刀,远远地在一边看着,他极安静,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薛掌柜见赵寒烟真的来给自己送吃的,觉得好笑不已,“你不会真心我之前说的鬼话?真的在琢磨一道能让我哭的菜?”
薛掌柜哈哈笑了两声,对赵寒烟道:“告诉你吧,其实没什么吃得东西能让我落泪,便是你找来极酸、极苦或极辣的东西,也逼不出我的眼泪,我好些年没哭过了,吃尽过最最可怕苦头的人,转过头来不管再经历什么,都不觉得苦。很多时候你们认为的苦在我看来,都算甜的。”
赵寒烟听完薛掌柜所讲,没说话,把自己做的那碗麻椒汤面端到薛掌柜面前。
薛掌柜的笑容在看到麻椒汤面的时候的敛尽,他皱着眉盯着这碗面,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转即看一眼赵寒烟。
赵寒烟再凑近了一点,把面就放到距离薛掌柜嘴边不愿的位置。
“我做好我的了,剩下就看你敢不敢吃。”赵寒烟说罢,就安静地看着薛掌柜。
薛掌柜动了动眼珠儿,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很多想法。
薛掌柜心声:这话其实是在激将,我若不敢吃,会被看出破绽,我若吃了,只怕……
薛掌柜只稍作犹豫,大概是为了避免被赵寒烟看出他的破绽,随即就接了面,冷笑叹不过是吃个面而已,随即就埋头,用筷子一下子几乎挑起整碗面,往嘴里吞。
这个吃饭一看就很明显,他是很想尽快把这碗面吃完。
薛掌柜把面条吸到两腮都鼓起来,实在塞不下的程度,才咬断了面条咀嚼起来。在咀嚼的过程中,薛掌柜的脸色由虚假的掩饰渐渐变得复杂,再由复杂变得简单,最终就是很简单的悲伤,忍不住边吃边红了眼。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憋了很久的情绪就像是泄了闸的洪水根本停不住,他吃完嘴里面条之后,眼泪已经在眼圈,继续再吃碗里剩下,就有些忍不住,但还没有掉下来。直到最后,他端着碗,仰头把碗里的面汤都喝尽,泪水便从他的眼角迅速滑落。
白玉堂虽然站得远,但也关注这个,当他看到平常奸猾说话滴水不漏,即便受审时还油盐不进的薛掌柜,竟然就因为这么简单的一碗面真的落泪了,确实惊讶。惊讶的同时,白玉堂就忍不住佩服赵寒烟,真能如此厉害的抓住人心。
赵寒烟从袖子里掏出早准备好的帕子,递给薛掌柜。
薛掌柜放下碗,抽了下鼻子,转眸看着赵寒烟递来的白绢帕,只觉得讽刺。他把帕子接了过来,苦笑着擦了擦眼角眼泪,眨了眨眼皮,看向赵寒烟。
“你做的麻椒汤面很好吃,住在监狱这么久,忽然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有些激动,竟没想到真落泪了。”薛掌柜自嘲道,“看来我之前太过高看自己了,又或者是我低看了你的厨艺。”
薛掌柜的解释,掩饰痕迹很明显,赵寒烟听得出来。
“要违背承诺改主意不说么?”赵寒烟直接问薛掌柜能不能说。
薛掌柜垂下眼眸,“既然是允诺,你又如此费心琢磨了这么一碗面给我,我自该好生道出我起名忘忧阁的缘故。左右我也是个死人了,在死前信守承诺一次,也算对得起自己。
其实我当初起这个名字的目的很简单,江湖上有个非常响亮的忘忧阁,我便也叫这个,倒想看看真的忘忧阁的人会不会来找我麻烦。”
“你是故意起这个名字,想吸引真正忘忧阁的人来找你?”赵寒烟紧盯着薛掌柜,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为何。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我没必要回答。”薛掌柜道。
赵寒烟见薛掌柜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自己再多问也没有。她默默把面碗收好,转身就要走,忽然停住脚,扭头看着正暗暗观察她的薛掌柜。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会做这碗面给你?”
薛掌柜回看赵寒烟,目光里带着防备,“不是你随性而至做得一碗面么,这其中还有什么讲究?”
“是随性而至,却也有个缘由,正好去德平县买麻椒,看到本地特色菜里有这一道,就顺便学着了。”赵寒烟解释的时候,眼睛仔细观察薛掌柜的反应。
薛掌柜神态放松,应和道:“原来如此。”
赵寒烟最后观察一眼薛掌柜,点了点头,转身出了牢房。她亲自确认狱卒将牢门锁好之后,就同白玉堂一遭离开。
“我输了,便说你的要求。”白玉堂道。
“容我好生想想,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赵寒烟笑着对白玉堂道。
白玉堂应承说好,又问赵寒烟才刚有什么收获。
“大收获,确定了一件事。”
赵寒烟和白玉堂一起找张凌问孙大娘的案子查得如何,是否有那名道士的下落。
“还没,估计那道士是个假的,还故意化名,一时半儿不好找人。”张凌解释道。
赵寒烟对张凌道:“另有一道士或许好找些,你先把他找出来,或许就有线索。”
张凌忙问是谁,得知叫瞎眼道士,忍不住感叹其道号奇特,随即就应承去找人。
傍晚的时候,前些日子那画像去苏越蓉和曲长乐儿时住所调查的衙差们归来。
“属下先去了陈州苏宅,拿着苏姑娘的画像和其父亲确认,人确定为苏姑娘无疑。打听过附近的邻里,苏家是自打四年前才搬到那里,不少人都见过苏姑娘,认出画像上的人就是她。”
“那四年前住的地方,你们可查过?”赵寒烟问。
“问了周围的邻居,都不知晓具体在哪儿。问苏父,则说那时候居无定所,他经常带着孩子四处云游,是以四海为家。”
这边回禀完了,那边有关曲长乐的情况就继续回禀。曲长乐被过继到其堂叔父曲荣安家中,衙差们曾要拿着曲长乐的画像欲寻找曲荣安。却发现曲荣安一家早已经不在宋州,具体去哪儿却也未知,总归一家子早在四年前就搬走了。再问附近的邻居,对曲长乐的相貌倒没有太多印象。曲荣安一家对过继而来子嗣教导十分严格,在没有长大之前,一直是由先生教导,不曾令曲长乐出门过。就是偶尔出过一次门,也会很长久之前的事了,只依稀记得是个清秀的孩子。至于五官具体长什么样,因为年头久了,实在记不太清楚,
“四年前曲长乐刚被他父亲曲荣发领回,曲荣安一家就莫名其妙地搬走。四年前,苏父搬家,或者也可以说是由云游改为定居在陈州。”赵寒烟对白玉堂道,“有没有发现都是四年前?”
白玉堂应承,问赵寒烟莫非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有,”赵寒烟语气肯定道,“一定有,没有事情会这么巧合撞在一起,我现在可以肯定,这桩案子背后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得知包拯归来,赵寒烟忙去询问包拯面圣的结果。
包拯摇头,“不准。”
“可说烟油没有?”赵寒烟再问。
包拯摇头,“没给我再张口的机会,圣上对这件事似乎很笃定。”
赵寒烟皱眉,“我去试试。”
包拯惊讶,他本以为赵寒烟和皇帝之间不常见面,应该没有那么亲密的关系。包拯细问赵寒烟该如何面圣。
“只能求阿爹八贤王帮忙传话了。”赵寒烟对包拯解释道,“虽有些周折但要一试。”
“不如同去,你我二人同劝圣上,总比一人更容易去说服。”包拯提议道。
赵寒烟觉得有理,随后请包拯稍作等待,她便亲自登门八贤王府,恳请八贤王帮忙。
八贤王看到赵寒烟,细致打量一番,皱了眉,回身坐下来,目光所严肃地斜眸瞧她。
“出宫这么久,至今日才想起你干爹我来?还是又是要求,才来上么的吧?”
赵寒烟笑,忙给八贤王赔罪。
“你初哥,说你在开封府过得很好,我瞧着也是了,人比宫里头的时候更有肉。”八贤王瞧了瞧赵寒烟拿张白白嫩嫩的脸蛋,感慨道,“这般比以前好看多了。”
“阿爹,而今紧要的是案子,不是您干女儿胖瘦。这桩案子问题很大,您带我进宫去见堂哥呗?”赵寒烟恳求道。
“这案子目前的判定结果有什么不好么?庞太师和曲荣发本就不无辜,你莫不是还要力证他们清白?”
显然,八贤王并不理解赵寒烟的做法。
“他们不清白,但也不能因此就遂了那幕后主使的愿了。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赵寒烟解释道。
八贤王叹了口气,“我试试吧,你堂哥早认定这事儿,未必会应,但尽力吧,谁叫我这个干爹就是欠你的。”
赵寒烟嘿嘿笑,连忙感谢八贤王的帮忙,又跟他说明包拯也会同去。
“罢了,这就走吧。”
八贤王是少数几名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亲王之一,跟着他进宫很方便,并不需要提前奏请允准,免去不少麻烦的步骤。
到了垂拱殿外,八贤王打发太监通传,随后得到赵祯允准,仨人进殿。
赵祯看到排最后站立的赵寒烟,扯起了嘴角,打发八贤王和包拯稍后,他则要和堂弟好生‘叙旧’。
包拯在旁一听此话,觉得此番算是找对人了。随即和八贤王退出,在侧殿略坐,等候召唤。
“稀客啊,来我这里。”赵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浅笑着对赵寒烟道。
赵寒烟放松下来,好奇打量这垂拱殿的环境,毕竟这种皇帝处理朝事的地方她第一次来。
“有要事要说?”赵祯再问。
赵寒烟点头,就和赵祯讲了她希望暂且不要赐死曲荣发的话。
“开封府门前已经枉死一名百姓,这极可能有人故意闹事,在败坏开封府的名声,借机要营救牢内之人。若不早些处死,只怕会有变数。”
赵寒烟听出赵祯的意思了,他心思已定,就是想平衡朝中势力,顺水推舟铲除碍事的权臣。这种时候,如果不是有一个足够大的可以让他改变的理由,一般的时候他不会变。
“有人要害包大人。”赵寒烟挑拣一句能吸引赵祯注意力的话,避免一会儿在游说的时候,赵祯保持抵触的防备,不听她的话。
“什么意思?”
“曲长乐是四年前被曲荣发领回,苏越蓉四年前才露面与白玉堂相见。张大姑娘、吕二姑娘等也是四年前,被拐子拐到了张府。”赵寒烟随即和赵祯解释了下苏越蓉身份,并细致阐述了苏越蓉在张大姑娘死亡案里存在的嫌疑情况,“而紫烟观的紫烟道长,死后据仵作验尸检查,是长着一张‘老脸’,身体却是一具近似十六七岁年轻男子的身体,可谓是‘鹤发童身’。”
赵祯皱眉,让赵寒烟进一步解释。
赵寒烟:“六年前,德平县丢失过六名男孩,最小八岁,最大十二岁,其余大概十岁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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