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问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时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砂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账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碱。"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三缺一,"三奶奶说。"等三爷起来,"银娣说。"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跷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做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她们两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地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你看三奶奶多贤慧,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