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这话辗转传到玉熹少奶奶耳里,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闹,不肯让他近身。
两人老是吵,有时候还打架。
银娣更得了意,更到处去说。
人家也讲他们,但是只限于夫妻间与年纪相仿的人们。
两个女太太把头凑在一起,似乎在低声讲某人病情严重。
忽然有一个鼻子里爆出一声厌烦的笑声,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面有难色,仿佛吃不惯耳朵"
他们家就喜欢讲这些"
另一个抱怨着。
玉熹少奶奶病了。
银娣先说是装病。
拖得日子久了,找了个医生来看,说是气虚血亏,也就是痨病。
银娣连忙给玉熹分房,搬到楼下去"
照这样我什么时候才抱孙子?小痨病鬼可不要。
你也要个人在身边,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自己身子也要紧。
我把冬梅给你,她也大了"
他从来没考虑过他母亲这丫头,不但长得平常,他从小看惯了她是个拖鼻涕小丫头。
最近还闹过,开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汤进来"
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汤里,脏死了。
叫她别这么拿,又把大拇指掐在碗里"
银娣这时候忽然发现她有些好处"
说她呆,还是厚道点好,有福气。
她皮肤白,一白遮三丑,打扮起来又是个人。
五短身材有福气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
不过是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家里这一向太晦气,要冲一冲。
丫头收房其实不算,也不叫姨奶奶,就叫冬姑娘。
我们还是叫她冬梅"
暗示这不妨碍他正式纳妾,等到手边方便点的时候。
现在根本谈不到,还是年年打仗,现在是在江西打**。
鸦片一天比一天贵,那黝暗的大糕饼近于臼形,上面贴着张黄色薄纸,纸上打着戳子,还是前清公文的方体字,古色古香。
那一大块黑土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掘来的,刚拆开包的时候香气最浓。
小风炉开锅熬着,搁在楼梯口,便于看守。
那焦香贯穿全屋好几个钟头,整个楼面都神秘地热闹起来,像请了个道人住在家里炼丹药。
大家谁也不提起那气味,可是连佣人走出走进都带着点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对过,大家眼睛盯着灯,她有时候看他枪架在灯罩上,光看着那紫泥斗喙尖上的一个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颗黑珠子呼出呼进,蒙蒙的薄膜。
是人家说的,多少钞票在这只小洞眼里烧掉。
它呼嗤呼嗤吸着鼻涕,孜──孜──隔些时嗅一下,可以看得人讨厌起来,的确是个累赘,但是无论怎么贵,还是在她自己手里,有把握些,不像出去玩是个无底洞。
靠它保全了家庭。
他们有他们的气氛,满房间蓝色的雾。
这是家,他在堂子里是出去交际。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会安顿下来的。
吃的人喜欢什么都在手边,香罐里垫着报纸,偎在枕边代替痰盂,省得欠起身来吐痰。
第一要方便省事,他连他少奶奶长得那样都不介意。
冬梅烫了飞机头,穿着大红缎子滚边的花绸旗袍,向太太和少爷磕头,又去给少奶奶磕头。
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头是不吉利的,生着病尤其应当忌讳。
银娣自己不在场,预先嘱咐过女佣们,还没拜下去就给拉住了"
就说'给少奶奶磕头。
'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一样的,给冬梅又提高了身分。
本来已经把前面房间腾出来给她,拣最好的佣人伺候她,叫她管家,夸得她一枝花似的。
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间后房里,要什么没有什么,医生也不来了,她娘家听见了,从无为州叫人来看了她一次。
银娣后来坐在房门口叫骂了三个钟头︰"
我们这儿苦日子过不惯,就不要嫁到我们家来。
倒像请了个祖宗来了。
要回去尽管去,去了别再来了,谢天谢地。
我晓得是嫌冬梅,自己骑着茅坑不屙屎,不要男人,闹着要分床、分房。
人家娶媳妇干什么的,不为传宗接代?我倒要问问我们亲家。
他们要找我们说话,正好,我们也要找媒人说话。
拿张相片骗人,搞了个痨病鬼来,算我们晦气。
几时冬梅有了,要是个儿子,等痨病鬼一断了气马上给她扶正"
她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搬张板凳骑着门坐着,冲着后房骂一下午。
冬梅的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儿子生下来,少奶奶才死。
扶正的话也不提了。